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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兵的悄悄话-严歌苓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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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我光着脚丫,头发象一堆快腐烂的水藻,泡在泥浆里。泥浆渐渐稠了,我的头因此动不了,似乎头发是伸进土壤的无数条根须。
我动不了的另一个原因大概是:我快死了。对这点我特别明智。不过我还是想动一动,这个姿势死起来太不舒服了。我几乎被倒悬着。山势很陡,我头朝下坡躺着,不久前那场泥石流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把我搁在这儿。
这棵和我一样年轻的树,是跟我一块倒下的。假如我当时不是那样死乞白赖地楼紧它,肯定死得相当爽快。它的树冠很密实,整个盖住了我,以免飞来一只鹞子啄我眼珠。山里鹞子很多,我亲眼看见这些天使把一只羊剔成干干净净的骨头架子。
天是深蓝色,我看不见远处,但我知道山头上肯定有一道漂亮的夕阳,因为我头顶上这些树叶象金子。大自然毫不因我要死而改变点什么,这可太令人伤心了。
我的死,多少有点马虎。本来挺壮烈的事,搞得象不了了之。周围该有些人才对,那样肯定气氛不错。死是人生舞台上最后一招,理应有点反响。会有各种反响的,比如大美丽孙煤,她可能不会哭,搞不好还会振奋一下。“瞧,他又成我的了。”她曾是我的班长、好友、保护人和情敌。本来我认为“情敌”这词儿挺浪漫,自她给了我一耳掴子,我才对这层关系严肃起来。我其实无意与她为敌,我没那个实力。她长相漂亮得要命,只要冲哪个男子投个眼风,他就得全线崩溃。她丢了他可不该赖我,完完全全是她自己大意。
入伍头一天,我和他就彼此关注起来,这感觉很神秘。“他叫徐北方。”孙煤告诉我,眼神有点狐疑。现在想起来,她打那时就开始提防我了。其实我那时才十六岁,欠发育的两条细腿使我显得贼瘦,一点看头也没有,却不知什么吸引得他总朝我出神。
“徐北方,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孙煤意识到我和他这种目光来往反而危险,便喊住他。
他就过来了。孙煤正替我缝领章,这时停下手,对我侧目而视,她的感觉同样神秘。我简直不敢相信舞台上又蠢又丑的“胡传魁”就是这个翩翩人物。头天晚上胡传魁的扮演者得了急症,他临时客串,演得还象样,只是在与阿庆嫂逗趣时笑得太狂,竟把个大肚子抖掉在台上——因为他瘦,临时给他揣了个棉花包。
“你的模样挺逗……”走近还这么瞧我可就不妥了,我急忙去看孙煤的眼睛。虽然刚刚相处,我已懂得这双美丽眼睛的阴晴圆缺。
“我来介绍吧,”孙煤急匆匆插到我和他中间,“她叫陶小童;这位呢,是老兵油子徐北方。来吧,你们握个手!”她把我们完全置于她的安排中,好象我们相识是由于她行了方便。
我们没敢握手,孙煤笑起来,她得计了。我们俩都红起脸来,似乎心里真有鬼。那回他讪讪地走了。过了几天,他见到我表情自然了些。那天是老兵教新兵刺杀,木枪上有根刺扎进我的手掌,孙煤替我挑刺时,他凑过来,很关心的样子观望。
“有什么看头?”
“看你笨手笨脚,还不如我。”他说。
“那你来!”
他落落大方地抓起我的手。孙煤这下倒意外了。
“你这人真讨厌!”她说。
“你这人真可爱。”他说。于是孙煤就被逗笑了。从一开始我就特爱看这个美丽的女班长笑,她的笑简直是灿烂的。冲谁一笑,谁就等于发了一笔精神大洋财。
事后,大美丽班长显得很烦躁,对我说:“我告诉你,你以后少理他。他不是什么好人!”
关于这点,团支书王掖生也暗示过我。
我得设法改变一下首足颠倒的睡姿。谁有团支书那个本事?他酷爱拿大顶,并多次介绍:拿大顶能使身体得到最有效的休息。反其道而行之的生理循环毕竟不合理,我此刻感到它对我的折磨超过七八处伤痛。山这会倒安静,我盼它再发一次泥石流,调整一下我的位置,死既是长眠,躺的地方不能太将就。
团文书王掖生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搞不好也眼我一样,老老实实躺在哪里。他若能动一动,一定要找我的。要是找到我,咱们就聊聊。我可以告诉他,我宁愿听他做思想工作也不听他谈爱情。他一谈爱情就失去了威信。在爱情以外的领域,他可算一个无懈可击的人,除了长相一般,其他都太不一般了。
他很直接了当地说过我:“你这人啥都不缺,就缺思想改造。”他当时手里拿着扫帚。
每天我听号音起床时,院子里扫地的人已干到了白热化。我不是故意偷懒,而是认为院子实在够干净了。有的人把角落的东西扫到路当中,又有人把路当中的东西扫回角落。至于正在崛起的庞大垃圾堆,不管它如何用恶臭折损大伙寿命,却无人感兴趣。扫地的人们十分严肃,有种神圣意味,虽然我认为地大可不必搞得象脸一样清洁,但每回经过扫地的人群时,总有类似好逸恶劳的惭愧。有一回,我也拿起一把笤帚,还没扫,就有人对我大喊:“你放下,那是我的!”那人不客气地夺过笤帚,在我面前横一下、竖一下,很神气地扫开了。我当时好生奇怪,好象我抢的不是笤帚,而是人家的饭碗!
“要争取入团,自己又不努力。”团支书对我说,“我调查过,哪次扫地都有两人不参加。你和徐北方。是不是?”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和他又没结盟。
他点起一堆火,把巨大垃圾堆上的可燃物质处理一部份。我望着这个方方的后脑勺,想着他何苦老跟我过意不去。
“……根本找不到扫帚哇。你知道,老兵都把它藏着。”
“人家小彭也是新兵!”他指的是扫地人群中最活跃的矮胖子彭沙沙。
彭沙沙干起活来简直叱咤风云,端水冲厕所总是一路呼啸:“让开让开!”来不及躲闪,一盘水已泼到你脚上,她却忙得连“对不起”都懒得讲,接着干下一件事去了。自从她发明用手搅拌猪食,其他人再也不敢用过去那根木棒了。用手和用木捧在思想改造上到底差着一个层次。
“这不是干不干的向题。”团支书又说,“你对思想改造啥认识也没有!”火总烧不旺,烟却特大,他被熏的擤了把鼻涕。他多次发动群众,把这座垃圾山移走,但人们用沉默嘲笑了他:甭妄想。我发现大伙对真格的体力活并不起劲。
天色暗了,这山里别有狼什么的。我还没死,被它生拉活拽可不好受。到目前为止,我对死还如此无所谓,这证明我不是孬种。等有人发现我时,一定会惊呆:瞧这女兵死得多妙——还象活着一样微笑!至于光着脚丫,满头烂泥,希望他们别在意。
其实我生前倒不怎么微笑。一笑就傻呵呵地咧开嘴。奇怪的是,竟有人说我笑得很聪明。
“我发现只有你笑对了地方。”
刚才他在刻薄乐队的号手伊农,说他练号象达摩面壁。伊农每天五更起床,死抵住一面墙壁就开始吹。徐北方分析他的号声之所以毫无人情味,跟他总是背朝世界吹奏有关。这话引我傻笑起来。
“你笑是你搞懂了可笑之处。”他说,“很多人笑是随大流。”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还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笑,叫微笑。”说完他做了张自以为是微笑的怪脸。
这时孙煤走进来,饭堂顿时象照进一缕阳光。她穿着件红格子衬衫,俏得无与伦比。在那个年代穿红的需要大气魄。我发现徐北方早把我撇下了。
“喂,大美丽!你这件衣裳是借李铁梅的吧!”有人怪叫。
其他人齐声合唱,“噢,大美丽!噢,大美丽!”
孙煤直挺挺闯进男性阵营,挨个用饭盆磕那些脑勺。人们嘻哈着躲开她亲切的虐待,但很快又凑上去。
她不反对别人叫她“大美丽”。尤其穿这件衬衫,专门要惹人叫几声的。她提了干,绝不牺牲半点优势,尽可能地区别普通一兵。她在徐北方头上那一记磕得最轻,但脸上却充满仇恨。
我知道我又惹她不快了。徐北方对我有点兴趣,这不能怪我呀。
“他干嘛老那样看你?”有一天她恼火地问我。
我无话可答。她异样地笑笑,意思是。你真能装傻。过一会,她专注地照了照镜子,说:“你就是白。宣传队数你顶白了——一白遮十丑呀。”
不知是夸我白,还是暗示我丑。没人的时候,我也痛痛快快照了好长时间镜子。我才不丑呢,对这点我心里还有底。只是我脸上长得过分干净,眉毛淡得只有两弯影子。我阿奶对我这副相貌很心满意足。“女孩子两只眼大得象桂圆,不雅,不好看。”阿奶见到漂亮女孩就这样说。她认为女孩子的眼睛不要大,但要干净,黑白不能有一点含混。自我出世,就枕着一个特别的枕头:里面装着蚕沙,据说蚕沙可以明目。可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一种屎。所以我对阿奶这种恶劣做法始终怀恨。但我从没抗拒过,因为既能收集这么多蚕屎,可见阿奶的劲头和决心了。
我对阿爷的态度就大不同了。我敢反对他,跟他发脾气,因为我知道他好欺负。阿奶只要说一声。“你要再烦我,我就把小童送回上海她父母那里去!”阿爷就不作声了,接着便对我猛讨好。
有次团支书王掖生找到我:“你就是陶小童?”他拿着我的入团申请书。新兵连大家都写申请书,我就写了。反正没有比入团申请更好的东西可写。他们都是相互抄着写的,我没抄。谁知没抄反而倒霉,团支书叫我重新写过。
“申请书是严肃的,你写的这叫啥?”他和蔼地说。
我说我可动了真感情。
他呵呵笑起来,并说团员们在看我这份申请时都笑了。“你瞧——”他指着某一行字:“你说你自己是一团乱丝,需要团组织把你织成锦缎。你写这干啥……”他又笑起来,好象想忍也忍不住。
我的真感情给他们一取笑,是有点不伦不类,连我自已也觉得好蠢。
在他跟我谈了一大阵团组织的一系列伟大原则后,我服了。他还真行,能把一份最标准的申请书背给我听。然后他对我的名字发表了意见。
“这名字不好。你想,有啥意思呢?”
前一阵流行改名字,我们街口小食店的大师傅都改叫“张红卫”。我也想改,可阿爷坚决不让。我明白团支书的暗示,我的名字既无时代感也无革命性。比如孙煤,她家兄妹四个,分别叫“钢、煤、棉、粮”,都是解决国家大问题的。王掖生,生在山东掖城,那是个老根据地,意义也不浅。
我躺着。突然感到很饿。真让我惊喜:一套垂危的脏器居然还有这样正常的要求。我想去咬头顶上的树叶,它看上去汁水充分。可我够不着,稍微动一动,全身七八处伤就同时给我厉害瞧。我还想喝点什么。真烦人,一个快不行了的家伙事还挺多。
我要是活活饿死可就惨了。饿死的人都把眼睛睁得老大,那样形象不好。我才二十二岁,这年龄的少女理应有个美好的死法。可能的话,周围搞些花。谢天谢地,不要那些永不凋谢的塑料,那种花可以开到下一个英雄牺牲的时候。
我的名字的确不够分量。陶小童?一点也不帅。不象别的英雄,光是名字就把人镇住了。
我长到很大还没名字。上小学报名时,阿爷一路上提了几十个方案,都被我否了,一直讨论到老师面前,仍没结果。老师催问,阿爷一急,随口出来一个“陶小童”。大概直觉帮了忙,他忽然发现孙女极象瓷娃娃。
回家路上,祖孙俩都不满意这名字,彼此怄起气来。早知道就取这样一个拆烂污名字,何必绞那么多年脑汁。我当时想,阿爷真不象他自己说的那样有学问。
阿爷取名字的计划先于我的出世。早在我呆在娘胎里他就开始伤脑筋了。他要取一个见学问、叫得响、写得美,脱俗又不怪癖、简单而又独到、雅致而又浑朴、别出心裁又不见匠心、似曾相识又耳目一新的名字。他对自己的才华、学识抱希望过大了,所以它们难免不让他失望。
阿爷首先搜刮出一肚子故事,来启发灵感。娥皇好、女英也好;宣姜美、庄姜也美;夏姬呢,害得三个国家为她开仗。妲己爱看封王杀人,要不得;褒拟不错,又太古怪,非要点烽火台才肯笑,把国给搞亡了;阿娇可爱,但千金买得相如赋也没换回宠来,命苦。阿爷说,他羡慕古人取名字的无拘无束,似乎越近代,取名的套子越多,左邻右舍,唤阿珍的就十个不止。可太脱俗不行,总得取个象名字的名字吧。老阿爷对着一大堆古今中外的名字茫然了。
其实阿爷并不是我的亲祖父。这是我家一个秘密,无论谁触到这个秘密,阿爷就会变得极谦卑。有次我问,“爸爸姓陶,阿爷为啥不姓陶?”阿奶装聋,阿爷则很害怕的样子盯着她。爸爸与阿爷的关系也很怪,他喜欢翻阿爷的柜子,翻出一块刻图章的石头或一只很旧的烟斗,就大获全胜似的对阿爷说:“这个不是你的吧?”阿爷忙堆起笑说:“你拿去吧,拿去吧。”有次听见爸爸问阿奶:“你老实讲,我爹还留了什么给你?”阿奶立刻叫他滚蛋。阿奶虽说脾气恶劣,倒还没叫过谁滚蛋哩。
既然阿爷不是阿爷的孩子,那我从哪里来的?似乎我的的哥哥姐姐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背着父母叫我“外地瘪三”。小学头一个暑假,我带着成绩册到上海,父亲看着上面的名字,立刻对母亲做了个轻蔑的表情。母亲马上响应:“陶小童,这名字有什么学问?”她猛摇头,表示一百个瞧不上。父亲又说:“我们等了七八年,以为他能取出个惊世骇俗的名字呢!”隔了一会儿,他突然大喊一声:“陶小童!”我神经质地从凳子上起立,父母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似乎在喊一头小动物,这小动物果然对自己的称号有明显反应,于是逗乐了他们。
我想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死的。
然后,千万个人将会很顺口地念出陶小童这个名字。
第02章
刘队长有时真想辞职不干了。他认为组织这么个宣传队完全是某首长的心血来潮。那类首长酷爱文艺,只因为他们全然不懂文艺,以为这就叫演出;这就值得印些五颜六色的戏票到处发,让人们来享受。那些观众很傻,真把舞台上的胡闹当赏心悦目的东西来观赏。刘队长眼里,这就叫胡闹。什么叫“酝酿情绪”、“进入规定情景”,他们全不懂。
刘队长是半年前从专业文工团调来的,因为他在那里已老得不能再演戏。但他很懂演戏,越懂便越对这群人灰心失望。有次他兴致勃勃地对他们讲解“内心体验”的问题,他认为已讲得很透彻,很系统。但立刻就有位自作聪明的姑娘发言说:“我知道了,就是做表情!”
“什么叫做表情?”
“就是对着观众做表情!”
“你的意思是:表情是能够做出来的?”
他大惊失色,反过来向她讨教了。
“对呀!”她欣喜万分,认为队长真行,这样快就跟她取得了一致看法。
下面再对她谈什么“自我意识”,什么“进入角色”全白搭。她的理解就这样简单明了:“做表情”。他费那么多口舌讲解的深奥理论,只需她一语道破。这使他对这个宣传队的种种美妙打算一下破灭,使他大干一场的决心也动摇了。他记住了那个女兵,她叫孙煤。
孙煤长得很标致,是个丰腴健美、讨人喜爱、充满活力的女兵。但就是搞不清楚她最擅长什么。她参军前在滑翔学校,那是女飞行员的苗圃。再往前她在体校少年跳伞队,更早还跳过水,最初却是柔软体操运动员。宣传队成立之前,她在机关卫生所当护士。首长们都喜欢她,但谁也不敢让她打针,因为这姑娘干什么都象跳舞。因此,她便是刘队长手下头一名部下。当时宣传队在筹备,还住帐篷,她快快活活背着背包就来了。她本人很愿意调换工作,因为多换一个地方,就多一些人喜欢她。反正她走到哪里都被人宠,都会一帆风顺。世界对这样的姑娘总象欠着情分,所以处处要讨她们欢心。最近刘队长又发现她一个擅长,就是在舞台上向侧幕里的某人飞眼。那是个搞舞美的男兵,叫徐北方。
徐北方是最让过去那个教导员头疼的人物。教导员指着他的背影,表情郑重地对刘队长说:“你看,他流里流气,要注意他。”教导员生活严肃,每时每刻都对身边的人和事保持高度警惕。他从来不忘记扣风纪扣和戴军帽,每次戴军帽都用手摸摸帽徽,再摸摸鼻尖,看它俩是否在一条垂直线上。这就使他有一副一成不变的端庄容颜。他不苟言笑,再逗趣的笑话他也认为没什么可笑的。他认为一切俏皮话都是油嘴滑舌。他简直不懂,刘队长对徐北方这种流里流气、满嘴俏皮话的人怎么能够听之任之。他为这个宣传队的思想作风操碎了心,但最终还是完全失去信心地走掉了。
使刘队长和指导员发生分歧的是他开展的宣誓活动。每场演出前,他认为不能糊里糊涂就开演,必须把全队人员集合起来,站得笔直,齐声背诵一段语录,再背诵一段由他撰写的誓词,再唱一首情绪庄严的歌。有次有人在这中间打了个哈欠,他就让他单独把这一套重来一次,结果演出为此推迟十分钟。后来发展到开会,早操,睡觉、吃饭。都要搞这活动。他亲自指挥这项形式庄严的活动。若在开饭前,必定会有个人在唱歌时密报今天的菜谱,这个菜谱便飞快传遍整个队伍。即便每个人都在奋力唱歌,也有办法传递消息。一旦菜谱传开,所有人就会把无论多庄严的歌唱得飞快,这就使站在那里打拍子的教导员被迫加快速度,结果他反过来被他们指挥得手忙脚乱。有次刘队长和他吵起来。因为两个演员在宣誓活动中相互做鬼脸,教导员让他俩重来,并挑了一段长极了的语录让他们背。
他们费很大劲把语录背下来,上了台却把台词忘个精光。
“演出是前提,一个宣传队要首先保证演出质量……”刘队长恼火地说。
“演出质量由思想作风来保证。”教导员有板有眼地说。
“那思想作风由什么保证?”
“思想作风靠长期的、坚持不断的培养。”
“就是宣誓、唱歌?”
“不能小看宣誓唱歌,它关系到一个队伍的建设方向!”
“建没方向不包括演出质量?”
“演出质最由思想作风来保证!”
“思想作风拿什么保证?!,
“靠长期的、坚持不断的培养!”
“就是宣誓、唱歌?!”
“不能小看……”
争到这里,俩人激动而困惑地看着对方。什么时候这个论点自己转了个圈?刘队长想起这很象一种妙不可言的音乐技巧“卡农”。这技巧的最大特点,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变调,使结尾能平滑无痕迹地偷渡到开头;在转了几圈之后,听众感到似乎巳远离原来的调了,可滑稽的是,它突然又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原来的调上。
和刘队长的争论使教导员一向不愉快的心情更加不愉快了。但最后迫使他下决心离开这个思想作风很差劲的宣传队,是因为宣传队有了舒适的住处。他极力反对宣传队搬到任何舒适的地方去。他认为住帐篷能提高人的思想境界,生活过得越艰苦,日子过得越不舒服,人的境界才会越高。见大伙欢天喜地地拆帐篷,他觉得这伙人没救了。反正他花了全部力气也没使这支队伍优秀起来,这就证明只有如此,他无能为力了。
当大伙看见那把藤椅越来越破,积满尘垢,才想起教导员真的走了。再也没人坐到那把椅子上,滔滔不绝地对他们进行教育。大家从此管那把藤椅叫“教导椅”。有次刘队长训话,有人好心好意端了“教导椅”给他坐,不料他训完话,站起来喊“解散”时,那藤椅却紧紧扣在他身上,两侧扶手钳住了他的屁股。他带着它走了好几步,才摆脱它。
宣传队新搬的地方是幼儿园的卫生院。幼儿园就在马路对面,他们在那边新开辟了一块地盘建了个卫生院。迫使卫生院搬迁的是隔壁这家橡胶厂,日夜机器轰呜,还时常撒出恶臭气。来这里住院的小家伙们夜里常常惊醒,还被臭气熏得面黄肌瘦。本来这院子打算拆,首长们灵机一动,不拆了,正好赏给宣传队。反正宣传队不怕吵,他们本身就够吵的。
刘队长派人在卫生院饭厅镶了些镜子,就改作排练室了。这些镜子是花很少的钱买来的,因为它能使人彻底改变模样。只有名叫彭沙沙的女兵特爱照这镜子。她矮胖,但镜子却能把她抻长,浑身还尽是曲线。
刘队长最不能容忍的是这些人对演出的随便态度。他们可以在一分钟前谈笑风生,一上舞台立刻变成一张悲愤交加的脸。刘队长认为,不论是悲愤和喜悦都要早早呆在那里准备,把情绪蕴积在心里。因此他总是一刻不停地到处呼啸:“情绪情绪!没事别瞎跑,坐在那里想想角色!”对于这个宣传队,他相当于正规军领导一帮土八路,时时让他感到吃力无比。
“徐北方哪里去了?谁见他了?”他不相信居然有人能从他眼皮底下溜走。
“我看见他出去了。”有个人答道。这人是团支书王掖生,他正拿大顶。因为头朝下,他嗓音变得很怪诞。他酷爱拿大顶。拿大顶对于他有多种功效,能鼓劲也能休息。他从不伸懒腰,睡醒觉先在床上拿个大顶。
“是上厕所去了吗?”刘队长问。
团支书说:“不是。他往桃园那边去了。”他回答得很肯定,因为他头朝下也能东张西望。
桃园里,徐北方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陶小童说:“我打赌,你现在就猛打哆嗦!”
“真去偷啊?”
“你小声点。那地方不远,就在这园子后面……”
一会儿工夫,俩人便钻进这黑房子。门上了大锁,贴着封条,他们是从破窗洞里钻进去的。窗子没玻璃,钉着马粪纸。用手一捅,纸板竟象油酥饼一样松软。他们没想到一切会如此顺利。
徐北方划根火柴:“怎么样?看清没?”
陶小童呆住了——四周全是书!
“他妈的,咱俩死这儿算啦!”他张牙舞爪,“来!用绳子捆!”
俩人摸黑象刨土一样把书从高处刨下来。书就这样胡乱垒成一座山。这几间房子原来是园林工友们住的。六六年,他们卷了铺盖造反去了,便用它来堆放俱乐部的破烂,比如书,比如唱片,比如办美术训练班用的石膏像。清仓查库那天,光是书就用翻斗车装卸了几回。石膏像一尊尊被蒙了布,抬到途中,孩子们非要挑开看清某些局部,一趟趟跟着跑,显出对生理器官急不可待的求知欲。然后这屋子一锁就是好几年。大孩子吓唬小孩子说,桃园后面有个太平间。
“你怎么会叫我来?”陶小童问。
“因为你肯定来。”
“为什么?”
“因为你要不来我就一个人干。不过我有把握,你肯定来!”
俩人准备出去时,发现桃园里有哨兵。今年桃子结得很疯,一嘟噜一嘟噜坠到地下,首长便叫警卫连派哨兵保卫。桃子越结越大,哨兵便越派越稠。一到晚上,桃园就象封锁线。
徐北方说:“把这些书大模大样扛出去根本不可能!”他将一本书扣到军帽里。
陶小童挽起肥大的军裤,她的腿细得可笑。用绳子把书缠到腿上,放下裤管,看上去那腿竟比原先正常些。徐北方在裤腰上整整齐齐别了一圈书,弄得他魁梧了许多,背也不驼了,但很不好受。他嗅了嗅,说这下俩人身上都充满垃圾味。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真正的垃圾堆、真正的太平间,堆满书的发臭的尸体。
俩人决定分头穿过桃园。陶小童起初还沉住气慢慢走,可突然撒开腿跑。几支手电同时向她射来,她后悔了:这一跑就不象好人了。哨兵发现是个女兵,并不认真追,只怪叫了一阵。可她没头没脑差不多跑了一两里地,彻底相信没人逮她,才停住脚。她摸摸腿,发现书在途中跑丢了,只剩下了一本。等到后来刘队长为她误场而发脾气时,她才觉得这一晚上多么不合算。
她气喘吁吁回到后台,一下子就被刘队长揪住:“你昏头啦?怎么还不换服装?”
她却一动不动,因为两只膝盖紧紧挟着最后一本书。刘队长气急败坏地边跑边叫:“通知台上,‘烧开水’多唱几遍!有人还没换服装!”
舞台上正演男声小合唱,名字叫《八路军来了烧开水》。歌词一共就两句:“八路军来了烧开水,鬼子兵来了埋地雷。”新兵们一到宣传队马上也学会了这支歌。因为这队里的人走路、打饭、上厕所都唱这支歌。炊事兵也会唱,有人说,他们做出那样千篇一律的饭菜与这歌有关。
陶小童手忙脚乱地换衣服。小合唱在为她拖延时间,“八路军来了、八路军、八路军……”他们开始四部轮唱。这样显得八路军人多势众、神出鬼没、前赴后继。这个歌唱多少遍向来取决于后台需要。有次一个演员闹肚子,蹲厕所去了,他们就没命地傻唱。唱到第十遍“八路军来了”时,观众席里有人喊:“你妈来了!”
陶小童早顾不得那本书了,她把它塞进化妆箱的一大摞棉纸下。下面一个节目是大型魔术。本来魔术属“四旧”,不能演,但表演魔术的董大个很懂行情,从柜子里变出样板戏中的几位女主角。舞台上被掏了个洞,陶小童等人要先在洞里埋伏好。洞上镶了块活板,就这么点窍门。结果陶小童还是误了场,没来得及到洞里去埋伏。
董大个毫无思想准备。本来他一撩布帘,头一个变出的是由陶小童扮演的白毛女;乐队奏起温柔的旋律,却蹦出个满睑怒气的小常宝。演小常宝的彭沙沙对董大个大叫:“叔叔,我说!我说!……”把他吓得直往后退。接下去,秩序全乱了。魔术师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下面将变出谁来,他可负不了责。
演出结束,开现场小结会,刘队长大发脾气。他说这个队存在严重的“流寇思想”。在刘队长大为痛心的时侯,徐北方一点也不惭愧。他出的事故不比陶小童误场小。节目里有《沙家浜》选场《奔袭》,唱词中有一句:“此一去——呀——”那位郭建光总要“呀”出故障来,队长便派他每次藏在幕后帮着“呀”。徐北方专职舞美,嗓子却随便多高都能唱上去。而今天露了马脚,该“呀”的时候徐北方却不见了。观众不明白其中奥妙,见这位英雄人物傻张着嘴,一点声也没有,便哄堂大笑起来。
那时徐北方正躲在一节水泥管道里。这一带修“人防”工程,巨大的水泥管道堆得到处都是。他听见郭建光没“呀”出来,也乐不可交。他要不钻到管道里,早被哨兵活捉了。他不知怎么七拐八绕才把哨兵甩掉,同时所有的书也被甩掉了,不然他没法跑快。
陶小童卸妆时,他凑过来,从挎包里拿出两团白东西:“看,不错吧?”
她看清其中一个是维纳斯的石膏脑袋。另外一个,据他说是大卫的中段:一块最著名的肉大肌。接着他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和一只脚。她大吃一惊:这位勇士那一小会就肢解了两个“大名人”。
“不要跟思想意识差劲的人沾。”徐北方一走,团支书就对陶小童说。他也在卸妆,几色油彩被卸妆油一搅拌,象糊一脸豆腐乳汁,本来长得很马虎的五官,差不多什么都没了。团支书王掖生是教导员认为唯一有希望的人。
“我跟你说,出点错不可怕,因为这是小问题。”团支书说。
“嗯。”
“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出点错不可怕,因为这是小问题。”
他满意地点点头:“但思想根源是大问题。”
“嗯。”
“要狠狠挖一挖,毫不留情。”
“嗯。”
“现在你知道咋对待自己了吧?”
“知道了。狠狠挖一挖,毫不留情。”
团文书不想马上放过她,但又无话可说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女兵挨批评的时候很沉得住气。
陶小童闷头走开时,团文书又想起一句话,便追着她说:“对待缺点千万别灰心。”
陶小童坐在帐子里,找了几条语录反复背,就在她头脑最清醒时忽然倒下睡着了。但不久,她又被一阵相当轻的脚步惊醒。她不止一次发现班长孙煤的奇怪行径,她从不敢对别人讲。有天夜里同屋的蔡玲也被惊醒,她却说陶小童大惊小怪:班长起夜有什么可操心的?偏偏陶小童比别人想得多,有天夜里她就眼睁睁坐在帐子里等,起码等了两个钟头,也未见班长回来。她怀疑班长搞不好得了梦游症。她还渐渐发现一个规律,班长的毛病不是天天夜里发作,而是隔三天来一次,很准时。
这时孙煤无声无息地下了床。她光着脚,先走到蔡玲床前张望一会,又来打量陶小童。她把脸贴在帐子上,凑得很近往里看。陶小童吓坏了:深更半夜,班长要检查我什么?她死死闭住眼,装睡。等她再睁开眼时,发现班长在往脚上套鞋子。然后又把被子整理老半天,但并没铺整齐,听说梦游的人动作不很准确。她倒把蚁帐掖得相当仔细,象怕被子挨蚊子咬。最奇怪的是她蹲下来摆拖鞋,摆了一只正,一只歪。
接着班长就从窗子翻了出去。翻得一点声响也没有,动作简洁熟练。从落地的轻盈程度看,她穿的是双软底舞蹈鞋。陶小童认为,继续对班长的病情听之任之就不够朋友了。她起身,先到班长床前看了看。这一看吓坏了:帐子里还像躺着个人!被子的曲线,帐杆上挂的衣帽,床前一双看上去放得很随意的拖鞋。
她站了半天,浑身冰凉,闹不清是救自己还是救班长。她真想叫醒蔡玲。但蔡玲对人家的事都不感兴趣,她只是全心全意维护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睡眠。蔡玲最感兴趣的是跟人换东西。所有东西在她眼里都能迅速比较出优劣来。新兵连头一天,蔡玲就换走了陶小童的棉衣。孙煤上来干涉:“你怎么会眼馋别人的东西?不害臊!”
蔡玲有一对深棕色的眼睛,很温顺。似乎世界在她眼里永远可爱。她并不因班长的斥责恼怒,甚至毫不计较。她终于心平气和地拿着陶小童的棉衣走了。以后人们发现她在做这类交易时总有足够的耐心,简直锲而不舍。过了几天,她又看中了陶小童的褥子。
班长孙煤大叫:“别换!你的好,傻瓜!”
发服装那天,管理员错把寒区的褥子给了陶小童,因此比一般的厚。但她经不住蔡玲那真诚羡慕的目光,心想让别人满足一下也是一种幸福,就决定换给她了。
大家都责备蔡玲太过分了。
蔡玲仍不恼。她在占便宜时竟显得无比厚道。徐北方管她叫“伯利恒小镇”①来的姑娘。她表情单调,安详,从山区小镇来参军时,所有行李是装在一只竹背篓里背来的。孙煤见蔡玲又一次得逞,突然问道:“我问你,蔡玲,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是什么?”蔡玲说没吃过。孙煤说;“你当然没吃过——最难吃的是亏呀!对不对,陶小童”
①耶稣诞生的小镇。
蔡玲似乎没听懂。她紧抱着换到手的褥子感到十分踏实——每当多捞点什么,她就显出这副圣徒式的可爱表情。她认为一切好东西都该归她,因为她最知道疼爱好东西;好东西放在她手里比放在任何人手里都合理,都保险。
等陶小童来到院子里,发现班长早没影子了。院子很黑,只有徐北方的窗子投下一根亮线。他就住陶小童头顶上。此人在队里无法无天,每夜作画到深夜,可没人知道他画些什么。每晚上熄灯号响毕,刘队长务必在院里喊:“熄灯!都熄灯!”其实喊的就是他。他后来搞了副厚窗帘,就把队长糊弄了。住在他脚下的人知道他不仅没睡,而且远比白天活跃。有天夜里,他画得高兴,一跺脚,把楼下天花板上一个白瓷灯罩给震下来,差点砸了蔡玲的脑瓜。蔡玲发现这东西能当个蛮高极的痰孟,就一点牢骚也没了。
她前院后院找了一大圈,回到楼前正和一个人撞上。俩人都吓得一蹦。“是陶小童啊?!”
她也看清此人是彭沙沙。
“你知道现在几点?”彭沙沙哑着嗓子问。
陶小童见她手里拿扫帚:“你疯啦!深更半夜你扫地?……”
“真的呀!”她笑起来。她的笑声特象咳嗽,“我以为是早晨了呢!”
湖北兵彭沙沙发现一个窍门:越是干自己份外的事,越容易引起别人好感。好比农村,老实种田吃不饱,一搞副业马上就阔。拿到此地来说,舞台上尽可以混一混,扫地冲厕所却得用心用力。谁一旦干了许多不属于自己份内的事情就肯定捞到荣誉,这可能是个永远灵验的诀窍。陶小童傻就傻在这里。但彭沙沙决不会把这个诀窍告诉她。
“那你起来干吗?”彭沙沙不放心地问。她总是心惊肉跳,生怕谁能比她更早起床,抢在她前面扫地。
“我上厕所……”陶小童不假思索地说。班长若真有梦游症,头一个就不能让彭沙沙知道。所有最糟糕的事情都能使她倍受鼓舞。
彭沙沙拖着扫帚走了。她要把扫帚藏个更保险的地方。她每天花很大工夫去发掘别人藏的扫帚,再花很大工夫把自己的扫帚不断转移。她僧恨那些偷她扫帚的人,为此她总是去偷别人的扫帚。扫帚本来是够多的,可这样一搞,气氛总是很紧张,所以她一再提高警惕性。
陶小童走进楼后的浴室,里面砌有一排排可爱的小浴盆,成年人使用它很不好受,但改建是不可能的,没那笔钱。她拉了一下开关,灯是坏的。这浴室虽不适用,但极考究,雪白的瓷砖直砌到天花扳。能上这个幼儿园的,绝不是寻常百姓家子孙。最次的家长,也比刘队长官大。刘队长是老资洛,可正经当个什么长,这还是头一次。
陶小童想,除了男厕所和男宿舍,一切地方都找遍了。她最大担心就是班长会一头栽到哪里,着凉伤风。
班长孙煤是个明朗而健康的人。陶小童若把她这种奇怪的病讲给别人听,准保所有人都斥她说胡话。她美丽而活泼,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团闹嚷嚷的欢乐。陶小童因误场受了批评,孙煤笑嘻嘻地戮着她的脸蛋说:“你活该!傻瓜蛋。”过一会她又笑道:“你和他钻到桃树林子里去啦?”
陶小童又急又臊,她却洋洋得意地大笑起来。“我逗你的,我知道你跟他去偷东西!他本来拉我去,我不理他。对这事我才没兴趣!他有点喜欢你,对不对?……好哇,你心里有鬼,脸红啦!”她就用她的笑狠狠把陶小童折磨一番。她的笑是一步步紧逼过来的,让人来不及防守。
她回屋时,发现门关紧了,她走时明明留了条}}c她蔽了敲。
“谁呀?!”
陶小童惊呆了,里面竟是孙煤的声音!她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搞不好得梦游症的是她自己。
门打开了,走廊有灯,她发现班长满脸倦容,确实象从很沉的睡眠中惊醒的。她和她的眼神对视一会,那是一刹那连她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较量。班长竟什么也不问,什么也没说。她也保持着沉默。
陶小童躺着,觉得整个黑暗的空间是个大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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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我刚才好象听见有人喊我。恐怕是梦。
让我这样躺着,却不让我动,搞得我很窝囊。那段小梦,使我这颗天真的心脏傻头傻脑地跳快了一倍。我梦见有人来搭救我,捧住我的脑袋,象拔一种根茎类植物一样用力地拔。我的头发死死牵住泥土,使他们很难拔出一个全须全尾的东西。还有人喊我,我的名字变成了一首颂歌,被许多人用假嗓子合唱,拖着长腔。
我在梦里忽然变得不想死了。可那些人全都对我板着脸,意思好象说:事情闹到这一步,你耍赖可不行。我真想对他们说:我不需要你们的颂歌,劳驾你们闭上嘴,不然我宁可不死了。但我不好意思讲真话,那样不是得罪人家吗。
直到我清醒,还听见袅袅的一点余音,“陶——小——童……”
我记得,我是逆着山势躺着的。全身的血都灌进脑子,这使我犹如一条底朝天的口袋,所有东西都陆陆续续往下倒,倒到最后,我发现自己最耿耿于怀的是孙煤半夜失踪的事。那件事使我大长见识也大受刺激。
孙煤能在那么一件荒唐事里表现出正义和勇敢,真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发现我蛮应该当一个密探,因为这方面我条件杰出:机敏、多疑,孜孜不倦。与密探不同的则是,我对当事人怀有极善良的愿望。真的,当时我对班长那种不知害燥的行为嫌恶的同时,又为她担忧到了心律不齐的地步。
我忽然又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呼唤我。我否认我又做了什么梦。仔细听听,山上的树和草在索索响,除此以外,没什么再证明地球上还有活物。
我没见过比这更可怕的灾害。大自然想折腾所有生灵是太容易了,它不过发了十分钟的牢骚,把所有的“大寨田”都恢复成亿万年前的状态。人们无穷尽地利用它,这使它不耐烦。它一阵疯狂的哆嗦,象要甩脱一切强加于它的负担。于是山崩了,河断了,泥沙与石头汹涌得象大潮一样从山上倾泻,人们精心营造了多年的村庄毁了。我随“抗震救灾”大军开进这里时,一切都乱得不成话,没人知道该从何处救起。
这是我来到此地头一次见到月亮。真的,几天来,连太阳也不曾出来过,何况月亮。
灾区的月亮,又白又大,象“阿斯匹林”大药片。
我能很痛快地吞下任何药片。阿奶曾对我的吃药精神深感恐怖:一颗随便多大的药,被我一瞪眼就咽下去,“咕咚”一声,象块石头落到井里,接着再吃第二颗,看样子象吃起来没够。“这小孩吃药有瘾头吧?……”阿奶疑惑地问母亲。
“她吃药一向蛮乖。就是一碰两碰地生病,伤脑筋!”母亲说。
我也太爱生病了,为此我感到害臊。每次母亲对着我叹息:“唉!老天爷,你怎么又生病了?”我就感到很对不住她。她的牢骚和烦躁我非常体谅。那次阿奶把我带走了,她坚持说我没什么病,主要怪母亲养得太马虎。
阿爷看见我高兴得发狂,很庄重的脸做出各种怪样子来逗我笑,我一笑,他更得意忘形。没想到,我这一岁半的病孩子倒挺让这老头子看重。
我很争气,从此不再病。阿奶在两年后领着我去了回上海,脸上很光彩。父亲要把我留下来,跟哥哥姐姐一道受父母关怀,阿奶手指点着自己鼻子,说:“除非我死。”
这回的的确确有人喊我。七八处伤都在剧痛,证明我醒着,没做梦,我要把它当个梦或幻觉什么的可就亏啦。
是许多人在喊我,声音怪悠扬的。
我的耳朵出奇的好,大概它们略有些招风的缘故。因此,我梳辫子时尽量用头发把它们盖掉一些。徐北方说:“你掩饰了一个小缺点,却丢掉一个大特色。”以后,我就放心地把耳朵露出来。在通过我入团的大会上,有人提出这么一条优点:“陶小童听取别人意见时很虚心。”大概是这双丑耳朵给人的错觉。
渐渐地,我似乎连那些人的脚步声也听见了。准是团支书王掖生活下来了,领着大伙来找我。我就知道,团文书轻易折腾不死。那回新兵投弹,彭沙沙瞎使劲,把手榴弹丢到身后,正敲在团文书脑袋上,他稍一晃悠,立刻就站稳了。然后他方方正正的脸变得蜡黄,一揭军帽,一股血汹涌地淌下来。医生说,他那脑袋够经砸的,换个人,不死也傻了。
“陶小童!陶——小——童!”
终于,我真切地听见了。
我不知怎么会紧张起来。我衣冠不整,蓬头垢面,躺的姿势也很笨拙,待会儿相逢时,我的形象大概不如他们想象中的英勇。
他们在喊我,战友们。我光着的脚丫突然有些发热,手指在往泥土里抠。我明白,这叫激动。我幸亏没死,不然就错过了这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陶——小——童!”
我试着应了一声。一张口,吓了我一跳:嗓子眼只出来一股粗气,这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我怎么突然间没了声音?
从那次修“人防”工程,成立鼓动组,我的声音差不多就被判了死刑。变魔才的董大个负责筹备鼓动组。我当时挤过去对他嚷:“我参加!我我我!”
他说。“别起哄!”董大个的长手臂左挥右挥,分配谁谁打鼓,谁谁敲锣。最后也没看上我。他事后笑着对找说:“你的嗓子只能讲悄悄话。”大美丽孙煤是鼓动组的主力。她就是不报名,也有人请。她即便不张口,往那儿一站,就是鼓动。她深深勒着闪闪发光的腰带,上面挎着竹板,红穗子一飘一飘,真让我羡慕得不想活。鼓动组占了一块高地,成了整个工地、几千军民瞩目的中心。他们临时搭了座大牌楼,学生们扎许多纸花饰上去,打扮得象顶巨大花轿。“花轿”一侧贴满对解放军的赞美之词,另一侧又是解放军把同样的词推让给老百姓,给人感觉是军民在抬杠。后来鼓动组扩充人马,全宣传队几乎都挤到“大花轿”里去了,剩下可怜的人数还在暴烈的日头下刨大坑抬大筐,其中就有我,还有团支书王掖生。我肩膀上肿了个紫红的小馒头,真希望他们也把我收容到鼓动组去。把我和团支书搁一块可真冤死我了,我虽然声音小,但不是左嗓子,他连语录歌都会唱走调。哪天打起仗来,鼓动组就是全牺牲了,也轮不上他去唱。
我又试了一次,嗓子还是“呼哧”一声,象破了的手风琴风箱,更象排废气的管道。我急了,我若与战友们失之交臂,就意味着永远这样不舒服地躺下去,可我早就躺腻味了。并不是我对死这事有什么反悔,我是说,连最后亮相都免去的死法我有点不甘心。
一批批汗珠从我的毛孔里冒出来。我无法挣扎、无法叫喊、无法向来找我的人发出一个我没死的证明。一棵树严严实实掩盖着我,是我把它弄断的,现在它要断送我。
“陶——小——童!”
你们这样喊是白搭。
过去我常常很不服气地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操练操练嗓子,不信它就那么点能耐。以后证明我行:只要没顾虑,我也能发出大喇叭似的嗓音。任命我当新兵班长的当天,我的嗓门之大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我懂了,我目前的状况叫失声。人的神经受到强刺激后,就会出现这种官能性的失声。
阿奶喜欢静悄悄的女孩子。她不喜欢姐姐,因为她成天哇啦哇啦。女孩子讲话要尽量轻声,别怕人家听不清。
阿奶最后是被一帮哇哇乱喊的人活活给吓死的。他们冲进来,站在院子里喊了一下午,一边喊一边翻箱倒柜,说是找阿爷的发报机。他们断定阿爷每天要跟台湾联系。阿奶当晚就故世了,她闭上眼的时候,阿爷大声叫她名字,她突然睁开限咕噜一句:“行行好,别吵我。”我本来已准备放声大哭了,这时改变了主意,哭得极轻声。到最后我都是阿奶最赏识的女孩。
我一筹莫展地听着他们声嘶力竭地喊。他们在靠近我,大概只隔百来米了。天黑透了,“阿斯匹林”似的月亮已被云吞掉。这山上尽是大小石头,一场泥石流几乎把全世界的混账石头都集中到这里,藏下我这么个人,象大海淹没一枚贝壳般省事。你们别这么喊好不好,喊得我难受得要死。我的手指已往泥土里抠得更深,整个感觉象做恶梦。谁都做过那种梦的:自身囿于巨大危险,却动不了,无法摆脱,最可怕的是喊不出来。
我张大嘴巴,鼓足劲头,结果还是“呼——”,好象它除了出气,不会干别的了。我知道他们已离我很近,我哪怕讲句悄悄话,他们听得见。
我发现我在哭,热乎乎的眼泪被招风耳盛接住。我有很久没哭过了,当新兵的时候,一哭,班长孙煤就说:你们新兵少给我来这一套。后来我当了班长也照样这么说。孙煤从来不哭,我认为这是她顶过硬的招,当着部下的面一哭,威信全砸了。
我最害怕看见老头子的眼泪。阿奶一死,爸爸宣布马上领我回去,阿爷慌慌张张看我一眼,忽然哭起来。他哭的时候头一点一点,不注意还以为他打瞌睡。
妈妈对我说:“他有什么可哭的,你又不是他亲孙女!”
爸爸说:“立刻收拾东西!”他命令我把自己的和阿奶的一切东西都归到一处,由他们带回上海。
半夜,我悄悄从妈妈身边溜开。见阿爷的房里还有灯光,便趴在门缝上往里看。老头子纹丝未动地坐在原地,我想他准睡着了。推开门,他一下子回过头,苍老的脸上全是泪。
虽然我知道一哭准糟,但我还是哭起来。我们俩就这样隔得老远,相对垂泪,直哭到妈妈闻声赶来。她莫名其妙也跟着哭起来,接着哭醒了爸爸。似乎到了此刻,大家被一种共同的悲哀团结起来了,其实是各哭各的。第二天一早父母离开了苏州。他们改变了主意:把我留给阿爷,暂时安慰安慰他,这是看阿奶的情分。阿爷感激不尽地笑了。我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这样复杂,这样自卑。
“我们下次来,是要给小童迁户口的!”爸爸口气强硬,他已战胜了暂时的脆弱。不管我懂不懂,爸爸已在阿奶死后告诉我:阿奶和阿爷有过极不名誉的过去。
他们又朝四周喊起我的名字来。
我感到又饿又渴,口干舌燥。一再努力而发不出声音,使我的两扇肺也疼起来。人有了希望而无法接近它,真是活受罪。
有人在轻轻抽泣。听出来了,是蔡玲。
“哭有什么用?”
一个熟极了的声音说。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是谁的声音。
“大家别喊了!”熟悉的声音又说,“你们想想,她要听得见咱们喊,会不答应吗?”
我又张大嘴,丹田微微发颤,但还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我急得要发疯了。可越急越找不到发音要领。就象蔡玲那种奇怪的病,小便憋得越厉害越尿不出。
他们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其实他们再往前一点,就有可能发现我。但他们灰心了,提前为我哀悼起来。没人再吭气。
我突然冒出了个怪念头:是不是我已经算死了?死搞不好就是这种状态吧,它使你照样感觉着人间的一切,却无法做出反应。其实谁能搞清楚死人有没有想法,思维是否与肉体同时停止活动,灵魂何时脱离躯壳,出窍的灵魂又以什么形式存在,等等等等。真的,说不定我已经死过了,活着的是灵魂。
这样一想,我更希望他们把我找到,由别人鉴定一下:我是否活着。我不相信自己的鉴定,好比我不敢自己下结论说自己是个绝对的好人一样。
我做过无数好事,但我不一定是个好人;我还在转各种念头,但我不一定还活着,两者是同样道理。
蔡玲一边哭一边用手在石堆里刨。在那儿是挖不出什么名堂的,假如你再前进几步,就会刨出我的一堆头发。
我的头发又黑又密。有次洗完头,我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徐北方偷偷把我画下来,还给画取名叫“穿黑蓑衣的姑娘”。他准备拿这张画去投稿,结果被孙煤撕了。其实画的是背影,不知她凭什么咬定是我。我早上说过,孙煤的感觉很神秘。
当然,徐北方现在失去了画一切人的自由。他闹得太过火了,居然亮出一杆真枪来,还把枪口朝一位首长脑瓜子比划,这下性质就变了。按待遇他该送军事法庭,但另一位首长说造成他行凶的原因很复杂,不能单方面追究责任,先把他关进警卫连小黑屋写几天交代再说。宣传队派人去送东西,问他什么话他都回答:“他妈的!”
“喂!你们看!”蔡玲果真刨出东西来:“一只鞋!”
那是我的鞋。
“证明她肯定在附近!”
我突然听出来了:做出如此英明判断的人是孙煤!我的班长,我的情敌!她差点当上电影明星已离开宣传队快一年了,她怎么会来这里,来救我?”
“咱们分头找吧!”有人说。
“天这么黑,瞎找能找出个鬼来呀!”有人又说。
“对,明天天亮再来找吧!”一大群陌生人说。
只有蔡玲还在卖力地刨挖。她又刨出我另一只鞋子。似乎坚持刨下去,就能把我一部分、一部分地刨出来。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几乎就在我耳边。
这回我说什么也得喊出来。我张大嘴……
“蔡玲!你先别挖,我好象听见什么声音!……”孙煤说。
大家都静下来,听我往外猛呵气,我的嗓子眼就这么大本领了。
“什么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哇。”
“别说话!”蔡玲说,“我好象也听见了,好象有人哼哼!”
那是她听错了,我可没哼哼。
“不是哼哼,我听见的是喘气的声音!”孙煤坚定地说,“再找找!分头找找!”
“我明明听见有人哼哼!”蔡玲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她刚刨的坑上。
想必人们是散开来寻找我。但很快又都失望归来,说压根没有任何声音。有几个人几乎从我身边绕过,如果他们费心稍微找得仔细些,也不至于漏下我。
天是黑得愈加浓重了。我身上这棵树不再抖索它的枝叶,一切都静下来。大自然象在酝酿新的阴谋,万物都在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天变了,搞不好还要下雨……”
“我听人说,天亮前这里还有一场泥石流。”
“那我们怎么办?……”
起初这议论声像窃窃私语,渐渐明朗起来,似乎这没什么不光彩。说明白些,他们不愿陪着我在这危险区域待下去。我也认为这想法正常极了:为一个死得差不多了的人,何必让一群年轻生命冒恁大险?
不过你们一走,我会好孤单好孤单。
看来他们认为我死定了,拿着我的一双脏极了鞋——作为我的凭证——走了。那双鞋将代表我参加我的追悼会,一定是这样。
他们撇下了我,我好难过好难过。我已经连张大嘴喘粗气的力气也没了。我认了。
“别……我真的听见了!”蔡玲显然被人扯将起来。
“我肯定听见了!是陶小童的声音!”
“要发泥石流了!”许多人劝她。
“再找找……”
孙煤突然说:“别吵,听——是不是喘气声?”
我哗哗地流着泪,因为我的嗓子眼好象有了点要发声的意思。我感觉到了。
“陶——小——童!”
我纳闷我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象虫叫,又细又沙。但我毕竞不是一声不吭了。
“陶——小——童——你——在——哪?”
蔡玲用她宽厚的女中音叫道。这个黑夜,一位女中音歌唱家诞生了,因为她苦练了若干年,终于在这一刻领略了歌唱要领。她现在的声音光滑圆润,听上去回肠荡气。过去她一张口,她的声乐老师就说:“你的声音象一团肉。你永远也找不到位置!”她为“一团肉”的嗓音曾哭得死去活来。可就在这一刹那,她成了歌唱家,找到了他们那一行最重要的“位置”。
我继续用尽全身力气,让嗓子发出虫叫。
人们兴奋了。我这点可怜又可怕的声音捉弄得他们东跑西奔,一会儿说声音在这边,一会儿说好象在那边。
我使劲“叫”着。好象新学会一样把戏,兴致很高地抓紧练习。
“陶——小——童!”
蔡玲,你回去就这样喊给你老师听听,他保准心花怒放。我快不行了,每“叫”一声,元气就耗掉一部分。我听见有人朝我的方位走来……
“陶小童!你在这儿吗,陶小童?……”
你来晚了,班长。我感到身体深深地往下一坠,世界和我不再有什么关系。就这样,我死了。没错,这才叫真正的死呐。
第04章
好象有两个月时间,班长孙煤夜里睡得很规矩。陶小童也对这事放松了警惕,因为“人防”工程,人人都累脱一层皮。
下了大雨,工程被迫停工,大家只好撤回去开总结会。徐北方拿了个本子,在会上画画,给每个人画像,谁发言他就画谁。炊事班长叫吴太宽,他在纸上只画了半只鼻子和一张嘴,但大家一看马上明白他画的谁。伙房打菜的窗口开得极小,似乎为避免内外感情交流,生出偏心眼来,于是每次打菜,大家只能看见吴班长半只鼻子和一张嘴。
那“人防”工程开始声势浩大,干到最后就剩下部队和小学生了。刘队长的小儿子天天在工地上搬砖。他们的任务是把整块的砖从工地东边往西边搬,半截子砖再从西边搬回东边,一点不得含糊。刘队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很象他,块头特足;小儿子叫“小半拉儿”,是个七个月的早产儿,因此长到一百二十五厘米,坚决不长了。他上小学六年级,红领巾拖到肚脐眼。队长的爱人在外地,每回探亲回来,都拿尺子仔细给“小半拉儿”量一番,尺码从来不变,有时“小半拉儿”见他妈伤心,就欠脚跟搞点鬼,又及时被他哥哥“大半拉儿”揭发。因此队长的家庭气氛是滑稽而不愉快的。
徐北方谁都画,就是从不画“小半拉儿”。画他就不厚道了。而且甭管你怎样如实地画,别人也会说你丑化他。
连下几天暴雨,浩大的“人防”工程改变了全市下水道,造成“内分泌”失调。积存的雨水再也不肯规规矩矩走老路,马路上车行如船。最壮观的是宣传队这个地势低洼的院子,似乎成了全市的蓄水池。门口那座高高的垃圾山淹得只剩个顶巅了。于是这院子又添了一大景:有了山,又有水。
团支书王掖生到处筑坝。宿舍楼地势稍高,坝可以筑得马虎些;厕所一定要拦严实,水若灌进去,再漫出来,这院子就不像话了;还有猪圈,猪那畜牲戏起水来搞不好要掉膘;还有米仓、煤囤、菜窑子。总之他很忙。
其他人都把长裤挽成短裤,站在排练厅开总结会。
彭沙沙一想,坏事了!一发大水,她藏的几把笤帚全得漂出来。有好多天没扫地了,她有些惆怅,因为会上大伙猛表扬陶小童,孙煤还扒开她的衣领,让许多人围上去看她肩膀上的大紫疱。大家一边看,孙煤一边讲解,声调简直像控拆什么。搞不好就这么个大紫疱,陶小童要先一步入团了。
正在彭沙沙对陶小童突来的运气羡慕不已时,徐北方抓住她这一瞬间的神态将她画下来。这一瞬间很有代表性。彭沙沙干什么事都带有点疯狂,两眼发直。每逢演出,她就紧握一把笤帚到处转,谁丢一张化妆纸,她就如获至宝地冲上去扫。
彭沙沙长得不好看。舞台上绝没有前途,因此她拼命要在另一方面有所建树,比如扫地冲厕所。她整天都像打仗一样忙,头发也来不及梳。徐北方画她只需在那堆头发上下功夫。有回陶小童跟别人说:“彭沙沙说不定有非洲血统。”她说只有黑人才长这种“纱发”。彭沙沙为此气疯了,一定要陶小童道歉。
陶小童只好在饭堂里宣布:“我们队有个人没长非洲人那种头发。”因为彭沙沙事先不准她点她的名。
这下反而全队都知道了。当初刘队长把她领到新兵连门口时,大家都呆了。孙煤憋住笑捣捣陶小童:“喂,你去问问队长,从哪来的这么个活宝?”所有人都转着同一个念头:队长怎么啦?让这个丑丫头上台不是惩罚观众吗?彭沙沙察觉到人们的神色,干脆傲慢,对自己的长相表现出绝对的无辜。
徐北方也画过陶小童,一张轻描淡写的速写。孙煤看后“噢”的一声尖叫起来。
“好好好!你画她你画她!”
“你别撕——”
“她在你眼里就这样好看?她明明没这么好看!”
“你别撕——”
她倒没真撕。过一会儿,她拿了支笔,在那两只眼之间画一根弯弯曲曲的线。本来她鼻梁上就有那么一根青筋嘛。画完,这张脸完蛋了,她才没闹下去。他没精打采地发着火,骂她是害人精,她反倒嘻嘻笑起来,说:“那好,我再不害你了,你找她去吧。”她走到门口又扭回头,嘴抿着,虽然有点弄姿作态,但这副样子上帝都会动心。漂亮姑娘的造作,谁也不计较。
她也有静悄悄的时候。她可以一动不动地保持某个姿势,让他画,那是很累的,尤其夏天,她待过的地方往往有一摊汗渍。有时她突然跳起来,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来。
“你喜欢她!”
“谁呀?”
“你装蒜!”一双美丽的大眼里顿时冒出火来。
“你小声点。”
“你喜欢她!”
“别瞎扯!”
她跑过来,目光中带有诱惑:“那你就说:你不喜欢她。”
“你不喜欢她。”
“不对!你说,我不喜欢她!”
“你说,我不喜欢她。”
他把她逗哭了。打那以后的几天,他见陶小童每晚用孙煤的大脸盆,端满满一盆热水回去,路上要歇好几回。问她干吗打那么多水,她说班长让她顺便替她也打一点。他不敢再跟这小姑娘接近,为了他,这小姑娘显然被她的班长小小报复了一下。
有时他心里滑过一丝犯罪感,这是他偶尔对那个女孩子想入非非之后。她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孩子,还没有洞察到自己的魅力和运用这魅力。但魅力是有了。她有种奇怪的,不很显眼,又很突出的气质。这气质还有待研究。她一张并不出色的脸上总带有悲天悯人的感觉,眼睛很单纯,却十分多情。一张孩子气的面孔说不上是欢乐还是忧郁,说不上是健康还是病态,等等这些,使那副极简单的容貌变得无比耐看。尤其对她的多情,他感到很好玩,甚至让他有点动心。
当然,陶小童对他有点什么意思,他是知道的。
团支书让陶小童重写一份入团申请书。
院子里的水基本退了,落叶紧紧粘在泥土上。大家都换上了干爽的衣服,惟有团支书仍然浑身泥水。他不在乎自己的模样,人们也认为他若不是这模样反倒不顺眼。
“喂,你怎么啦?”
“我说我一定好好写。”
“我说你现在——你为什么不吃面条?”
陶小童是很怕吃面条的。不知为什么,从小她就腻歪面条。小时候她用很不像话的比喻形容过这长长的、白而滑溜的东西。
“在部队,吃饭挑三拣四,给人啥印象?”团支书说。他认为这女兵有意搞得与众不同。
炊事班长吴太宽有个神功夫,让你明明看见满菜盆都是肉,但吃完后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吃。他还代理司务长,最乐意干的事就是抄表格;每月都用一张大纸打上格子,公布各项节余。他样样东西都能抠一点,余在那儿。假如有一个月某一项超支,他就觉得没脸活下去,必定要由炊事兵小周来劝他想开点。
“又是哨子面!吃了一万年了……”
“妈的炊事班,非搞掉它不可!……”
“死咸!”
“我们要吃肉!”
通往伙房的门打开了,小周把一桶面往外一搁,贼似的立刻缩回去,像提防挨揍。
所有的抱怨全没了,所有人都围住那个桶。被围在最里面的某人发出惨叫,因为外面的人越过他头顶去捞面,把滚烫的面条漏进他衣领里了。炊事班长吴太宽算把这帮人摸透了:骂归骂,从来没哪个绝食。
团支书有个特大的绿色海碗,吃起面来整个头都埋进去,像在洗脸。他吃的时候显得很凶猛,但咀嚼时又很矜持,为压抑过强的食欲,他做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怎么总也丢不掉你那一套?”
团支书突然说。
陶小童停止“呼啦呼啦”地吸面条,呆看着他。他每天都能在她身上发现新毛病;她见到他就浑身不对劲,一点自信也没了。本来出操走得挺好,只要他当值星,准让她单独在众目之下来回走,弄到她彻底晕头转向,不分前后左右,才饶她。她怕他是怕透了,但又感到不应该躲开他,躲开他就是躲开一种正确的东西。
“你要把你那一套,”团支书用食指在脑门上绕了一下,“丢掉。你那一套,”他又绕一下,“跟部队这一套,格格不入。你要入团,就要丢掉你那一套!”他最后又果断地在脑门上那样一绕。
老实巴交的团支书词汇少得可怜,但他偏偏爱给人做思想工作。有人发现一个窍门,如果你不想听团支书的“思想工作”,就盯着他面孔看。他谈话最怕人家看他脸,他希望俩人最好东张西望。如果谁盯牢他,他就会着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找过徐北方几次。徐北方在他刚想开口时,就用充满景仰的目光盯着他,他居然一言不发就结束了“思想工作”。
有一点陶小童至少是听懂了,团支书想发展她入团;有一点她怎么也听不懂,团支书反来复去说的“那一套”,是指什么。
孙煤认为陶小童太不像话了。
吃过晚饭,她召集全班开会。她是班长,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开会。
彭沙沙忽然人五人六地拍拍陶小童肩膀,说:“你这个人啊,思想有问题。”
大家都板着脸:陶小童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陶小童同志,你经常写学习心得吗?”班长口气严厉地问。
“写……写心得。”
“你每天晚上写的是心得吗?”班长紧逼着问。
“是……是心得。”
彭沙沙耐不住了,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张嘴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啊”。
陶小童忽然明白出了什么事。
大家都笑起来。彭沙沙扭着腰,向前伸着两只短胳膊,又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啊”。大家笑着,陶小童也傻乎乎跟着笑,怎么办呢?不笑她就被孤立了。
彭沙沙更加眉飞色舞。她向来希望捧场的人越多越好。这个丑姑娘有一大优点:先天下之乐而乐。有次去一个空军疗养院慰问演出,那地方有温泉,大家被优待去享受一回。池子里一股怪味,据说是水中含硫磺的缘故,不仅有益健康,还有漂白功效。女兵们要先把彭沙沙扔进池里,看看能否将她屁股上那块黑胎记漂掉。
彭沙沙不等别人扔她,自己喊着“冲啊”就蹦进池子。“喂,彭沙沙!”班长孙煤说,“站起来,叫我们看看你屁股上的黑记掉了没有?”
她真的站起来,把背掉向众人。班长顿时笑得浑身每条优美的曲线都随着波动,指着彭沙沙大叫:“你有救啦!……那块黑记真漂白啦!不信你扭头看看!”
彭沙沙装着很认真地扭身往后看,结果像猫逮尾巴似的原地直打转。
女兵们被她逗得呼天抢地地笑。彭沙沙不怕丑化自己。她就凭这点征服了众人。只要能让大家高兴,她就可着劲糟蹋自己。有时搞得陶小童为她痛心。
这时彭沙沙用哆哆嗦嗦的嗓音朗诵道:
啊!这就是你吗——我初夏的小雨?
你温柔地、轻轻地——
你斜的、竖的
织成一张情网,把我裹得
这样
严密……
陶小童脸上出现一种得意感,把孙煤简直气坏了。
彭沙沙记性不坏,她能把陶小童的诗整段背诵。
有人也学着“啊”了一声,马上就叽叽咕咕地笑起来。这种笑很微妙,是从一个似懂非懂、却又非常敏感的区域发出的。
啊……
夏夜的风,是浅蓝的,
彭沙沙继续表演。
伸出手,你就能掠来一块
浅蓝的纱绸……
她把“掠”字读成了“抢”,陶小童想纠正,却不忍打断这么好的句子。啊……风啊……飘免啊……
彭沙沙忘了词,胡乱啊起来。其实陶小童前面那些诗也并没写过那么多“啊”。她故意拖腔拖调,像不会唱歌的人偏要加上许多花哨的装饰音。她到陶小童抽屉里找针线,意外发现这个本子,便不客气地打开看了。原来,陶小童每晚干的就是这个。
陶小童这时被自己的诗搞得好陶醉。但不得不指出:“是飘逸,不是飘免,你读白字了……”
“明明是免,我们都看了!”
班长孙煤大声道。她上了个不小的当;在发展团员的会上,她竭力抬举陶小童,说她“学习心得”写了多厚一本。
陶小童说:“没有飘免这个词的。”
“谁知道有没有!反正是你写的!
“我写的是飘逸!”
“我证明——”彭沙沙站起来,“不是!”
蔡玲说:“我也证明……”“对对对,不是!”大家都说。
陶小童忽然给她们搞晕了:“不是什么?”
“谁知道不是什么,反正你写的!”
大家有点恼了。陶小童更加糊涂:你们火什么呀?
“我写的是‘飘逸’不是‘飘免,”她尽量和气地说,“不过随你们便。管它呢。”
尽管被读错了字,陶小童想,诗听上去也不错。公道话:不错。她每天只顾闷头写写,今天叫人家一朗诵才知道自己真有两下子。不简单。乍一听还以为哪个真正的诗人写的呢。有些句子很妙,虽然彭沙沙把它念得馊里巴叽的。不简单不简单。这不是天分是什么?……
“我问你:这就是你写的学习心得吗?”班长终于制止住彭沙沙的表演欲,正色问陶小童。
“是心得……”灵感总是得自于心的。
班长一挑双眉:“算了!”她那双眉毛生就特别神气。“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什么玩艺儿!”
陶小童的态度也太恶劣了,她居然敢硬说这些叫人肉麻的东西是“心得”。她大脑不健全还是成心捣乱?真傻得拿这些东西当“心得”写吗?过去他们错看了、或说小看了这个陶小童。她那颗香瓜似的椭圆脑瓜不知整天转什么念头,真叫人看不透。
“小资产阶级、不健康、软绵绵、麻痹人们斗志、什么什么玩艺儿!”
陶小童已看不清周围有多少张嘴在翕动。她应接不暇、恍惚不安,却又莫名其妙。自命不凡的脑瓜顿时成了白痴,使她找不着一句得力的话为自己解释。她喜欢写写诗什么的,那是因为某天心情特别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可爱,雨也好风也好,都激起她一种美好的冲动。她就是想写,写出来就舒服了,不过这么回事。现在她实在冤得够呛,听大伙口气,好像她私下里搞了什么勾当。
打这开始,陶小童不写诗了。去你的“飘逸”。还是坠下来好。从天上坠下来,结结实实砸个屁股墩儿吧。陶小童要写真正的心得了。
一天,蔡玲桌上摊了张表格。彭沙沙也拿到一张表格,神秘得不得了,在那里填。陶小童写诗的事,很快被全队知道了。几天来,人人都对这个奇怪的小姑娘发生了兴趣,无缘无故地朝她笑或做鬼脸。早操一解散,常有人“啊——”地一声,把大家吓一跳。还有人迎面走到她跟前时,翻翻眼:“啊——小雨啊——蓝天”,并把她的诗篡改得一塌糊涂,什么“蓝蓝的天上一丝不挂……”陶小童简直觉得自己在诲淫诲盗。
有人把陶小童的诗反映到团支部去了。团支书认为这事很严重,不是孤立存在的。前两天,他从某人口中得知,有本黄色小说从队里冒出来。
“你打哪里弄到这本书的?”团支书问。
“化妆箱里。两个月前,那天晚上演出完,我就把它搞到手了。不知谁把它藏在一大摞化妆纸下面。”那男兵说。
“……是本啥书?”
“不知道,没头没尾。”他狡猾地笑了一下,“里面都是爱情。”
“后来呢!”
“我看完又给放回去了。前天放回去的。”
俩人跑到库房,化妆箱里根本没什么书。伊农正堵在库房门口吹号,一次次顽强地爬到最高的音阶上。有人断定他总有一天要吹死。他长得苍白细长,头发稀稀落落,肩胛骨残忍地耸出来。他看上去很不健康,因为他是医生的后代,还因为他对各种药过分信赖。他总是疑心自己没按时吃药,因此补吃;三天的药往往被他在一天里吃光。他吹号必须歪着嘴,因为嘴唇必须将就左侧一颗突出的虎牙,不歪着他的嘴就漏气。
“不知道。”他回答完了立刻又吹起来。这时你打他都不碍事。
“怎么会没了呢?”
“这还不明白?你去问问,谁买过草纸?咱们男子汉都是偷化妆纸解手。”
“你说谁把书给解了手了?”
“妈的很可能。”
“很可能?”
“我就是蹲在茅坑上,边看边扯几页擦屁股!后来我觉得这么干不太卫生,就把它搁回去了。”
俩人谈到这里,炊事班小周从他们旁边一闪而过。他不想干炊事员了,在学吹笛子,还跟团支书央求过,要学拿大顶。团支书说他屁股大、下身沉,学不出来,但他不死心。
小周听见他俩在谈书的事。他怀里就揣着一本书,是拿一套新军装刚跟人换来的。
蔡玲夜里起来解手。马上要上西藏巡回演出了,她打听到那里的厕所多半又黑又远,已提前苦恼了。
“喂,蔡玲……”陶小童在帐子里叫道。
“啊?”
“刚才你听见什么声音吗?”
“没有……”
“那你起来干什么?”
“我解手。”
陶小童蓦地钻出来,十分紧张地说:“我告诉你,肯定是班长不见了!”
“胡扯八道!”孙煤在帐子里愤怒道,“陶小童,你神经有毛病没有?!”
蔡玲也懵懵懂懂地说:“就是,你神经病!”
回到床上,陶小童手心一把冷汗。她决心不再管班长的闲事。
听见两个姑娘都拉长了呼吸,孙煤才感到困意袭来。早晚这事会被人知道,头一个瞒不住的就是陶小童。这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太鬼了。这事一旦败露,她必定没脸活下去。
窗外投进一缕月光,孙煤的皮肤微微发亮。有个人说她皮肤像缎子,没错,确实像。
第05章
有个形象,有个模糊而又真切的形象,我对他轻轻说一句:“我爱你。”
我记不得他长的什么样子,但我认为他英俊,于是我就说了那句没皮没脸的话:“我爱你。”其实我什么也没说。我心里很吵闹。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他”,但我又肯定我爱“他”。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穿着一双新布鞋,她老是低头看这双鞋。很多很多的人挤她撞她,但她还是看这双鞋。我记得清楚极了,那小姑娘就是穿着一双这样的鞋。
一团白东西凑近我,白东西中间有两个黑东西。我想起来了!……眼睛!反正不是别的。两块白东西中间留了条空隙,空隙上的两个黑东西是眼睛。我被我准确无误的判断搞得心花怒放。
“陶小童!……你醒过来了?……她醒了!”眼睛不见了。
“休克整整两个钟头。”一个不痛不痒的声音说。
两块白东西——我是这么认为的——其中大的一块是口罩,小的是帽子,一旦有这么两块白东西在你身边打转,你就算交了厄运。
我还看见头顶上一块天空,蓝灰发白,说不上什么颜色。
我明显地感到,我躺得比较舒服了。
“换个人抬吧。孙煤,我看你累得差不多了。”
他们要抬什么?孙煤?就是我那个班长孙煤吗?我懒得打听那些事,一个快死的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我认定我快完结了。没有完结是因为我浑身脏器彼此在进行最后的扯皮。
医生们也在与我的生命扯皮。
一块冰凉的东西伸进我胸口,那是听诊器。其实我比它更清楚我的心脏跳得如何倦怠。
“一定要在天亮前送上公路。她目前状况很危险!”
十四岁的女孩子谈爱情还不如骂几句混账话。你懂什么?阿爷气坏了:难道你小小年纪可以对我说“你懂什么”吗?我苦苦把你从你父母手里夺回来,就为了让你来气我吗?一双新布鞋,打了掌子,就这么点事,有什么气头?好了阿爷,你看,我穿这打掌子的鞋能踮脚尖!好看吗?不好看。一双新鞋弄得像破鞋子。阿爷拿了靠在门后的榔头,上工去了。他在公路上敲石子,跟他一块敲的有一帮子人,都是些有问题的人。
我感到自己飘浮起来,像乘了一块飞毯。
我被人抬着。一群人前呼后拥,担架上抬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就是我。我先是被他们从石头堆里翻腾出来,然后检查了一番,确定我还有救,就不辞辛苦地抬起我开路。他们抬着我在滚满石头的山坡上走得东倒西歪,有时差点把我从担架里倒出去。
担架的背带,套在她美丽的脖子上,使她头略向前伸,呈出天鹅颈子般的曲线。她就是由各条优美曲线组合起来的完美物体。我头一次看见这些曲线全然裸露时,简直呆掉了。那时我想,跟她一比,我是个什么东西呀。我现在更完了,一定难看得要了人命。我的班长,真有你的,当时你一点都不害臊吗?那样光着身体,你一点都不感到别扭?你真不懂得,在那种情况下脱光衣服是犯大错误吗?
她走得那样吃力。抬着我这快报废的躯体的,是我爱过、怕过、崇拜过、鄙夷过、给过我爱护也给过我一个大嘴巴的班长孙煤。
一只手来号我的脉。然后担架放下了。接着人们忙碌起来。他们把针扎到我稍厚的那块肉里,推药水简直像按什么电钮一样快。他们还把嘴凑到我嘴上吹气,好像我这具被石头砸扁的身体,一经吹足气就会重新饱满起来。
“血压多少?……”
“低压测不出来,高压三十……”
“心跳?”
“很弱。不过強心针已经打了。”
“氧气袋!”
“氧气已经用光。”
一阵绝望的寂静。这下大家踏实了吧。其实我早想劝他们,不必费这么大傻劲。
“还有希望吗?……”孙煤的声音。
“这话别问我。来,继续做人工呼吸!”
十四岁的女孩穿着心爱的布鞋。一群女孩放学了。喂,你阿爷在那里敲石头!我没阿爷。你瞎讲!那个瘦老头子,敲石头最卖力的就是你阿爷。我没……阿爷,真的,不信你们可以问我爸爸。那这个老头子是谁?你看,他在对你笑呢!他在叫你呢!你回头看,他真的在对你笑。十四岁的女孩穿着打掌子的布鞋可以踮起脚尖跳舞。这叫什么呀?横踢一脚竖踢一脚,如今作戏文怎么这样野蛮?阿爷,你不懂,不要乱讲。阿爷你嫌野蛮我不跳给你看了。你讲样板戏野蛮,你反动。你为什么总要跟我吵?
十四岁的女孩爱过一个人。
十四岁的女孩穿着新布鞋。头发梳成一根辫子盘在脑后,这样有点老气横秋,但毕竟与那些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区别开了。
我当时就那样一副打扮跑到火车站。
许许多多人冲进院子,来抬阿爷的东西。他们拿别人的东西像拿自己的一样顺手,真奇怪。火车站人多得快要挤死我了。我扑上去,你们干吗拿阿爷的书?你们要把我们家抢空啊!?小鬼,让开,你想吃苦头啊?!我要买一张到上海的票!空空的墙壁,那里曾经一字排开四只一模一样的红木柜,里面装着书。现在只剩空空的墙壁了。上海的票没有了,你买明天的吧?不行,我不愿回那个空荡荡的家了,我要到父母那里去。我不管你到哪去,反正票卖光了。阿爷朝那些人关照:这些书有的是孤本、善本,读起来请你们格外当心。死老头子!让开,你作死啊?!火车站挤满了人。不管阿爷伤不伤心,反正我不愿待在他身边,守着空荡荡的房子。阿爷像个受气包。
我当时就那样在火车站荡来荡去。
一列火车进站,候车室大乱起来。莫名其妙,人都疯了一样相互挤着,盲目地撞着。人都疯了。我被挤到一个角落,这是“忠字台”,我没有退路了。阿爷每天敲石头回来,进院门第一件事就是唤我。唤得又急又慌,像在把一个晕过去的人唤醒。当我应声跑出来,他的眼神才慢慢安稳下来,好像魂刚刚附体。我知道,他是怕某一天回来,我已经被父母连户口簿一块带走了。所以我想离开他,我怕这种心惊肉跳的日子。反正我迟早要离开他,父亲已下过最后通牒。
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挤。我一点也不愿意到父母那里去。我离开阿爷,是为了他好,他提心吊胆地维护着一点点希望,实在是备受折磨。父母反正要带我走,早晚我会离开他,何必维护这点虚伪的希望呢。我下决心把他的这点可怜巴巴的希望搞掉。火车站怎么啦?人们都怎么啦?上海在搞大疏散,于是此地的人像发了酵。我没有退路,后面是“忠字台”。
十四岁的女孩要说爱过谁,人家准当笑话讲。但事实证明,这种青春期高发病,每个女孩子都要发的。每个女孩在她十四岁的时候都爱过一个人,假如她不说谎,她就承认,她爱过。或者她不同意我的说法:把那叫爱情。管它呢,反正性质一样。可惜没有谁诚实到把十四岁的爱情讲给人家听。
没完没了的人工呼吸,他们把汗滴在我脸上。我不动声色,他们要我活下去,所以事情只好由他们决定了。
假如我不死,荣誉便会大大减少。人们对活着的英雄总有些不习惯。你在死后享用不完的东西,也不允许你拿到生前来占有。他们要把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救活,而我注定要成为一个英雄去死。
我的一切都在渐渐衰竭。绝望是那么彻底。正因为彻底,才使我心地坦然。
我感到我来不及讲完那个多年前的爱情故事了……
我汗流浃背,拼命抵御着狂乱的人群。我也开始挤,每个人都在剧烈动荡中才可能求得稳定。“哗啦!”一声响——
人群突然不动了。一个挨一个,像直立着窒息了。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出了天大的事。
“忠字台”不该用这样削薄的板片来筑造。这些板片暴露了,使人一眼看透那忠诚的虚伪。一层红布下的崇拜,是那样不牢靠。总之,它垮下来。并没有巨大的声响,几乎是一声不响,但人们却像五雷轰顶。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堆曾是伟大象征的碎片。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打算从一群呆若木鸡的人眼皮下溜走。“呃——是她!”她的离去恰巧提醒了人们。
我被人揪住了。许多双手伸向我,我发起抖来,像真正的坏蛋那样狼狈地发抖。我这才相信,没有罪恶的人也.会发抖。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不是的不是……人.们发现这样是扯不清楚的,索性上来扭住我。
粤菜有道名菜,就是众所周知的猴脑。厨子将客人领到笼子前面,让客人自己点一只中意的猴子。猴子们在这时一齐下跪,瑟瑟发抖。但只要客人的手指点到哪只猴子,其它同伴会一拥而上,叽叽乱叫着,把这只被点中的猴子抓住,急不可待地交往厨子手里。
人们揪住十四岁的女孩,叽叽乱叫着。
找到一名替罪者,大家顿时感到安全了。
我麻木了,不再挣扎。我的同类不过是高级灵长类,在进化中或许有偶然的退化。不能对他们要求过高。不必对他们抱什么希望。
我挨了第一拳,第二拳,第三拳。没想到十四岁的女孩挺经打。突然,一个声音压住一片嘈杂:“住手!”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插在我和广大群众之间。逆着灯光,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凭直觉感到用不着害怕了。这是个宽肩膀、中等身材的男青年,白衬衫束在细细的腰里。使人感到,要打,谁都不在他话下。
“你们干吗欺负一个小姑娘?!”
他北方口音,声音很硬朗。
“她破坏!……她是现行!……应该把她捉起来!”
“住口!”
人们莫名其妙了一会,真的住口了。
“不是她!我看见的,不是她!”
“为什么不是她?”
“不是她就不是她!我证明!”
“你……是干什么的,包庇她?!”
那人不开口,像是很随意地从挎包拿出一件衣服,抖开,穿上。这下大家老实了。还有人傻里傻气地尖叫起来:“哟,你是解放军呀!”
过了一会儿,堵塞良久的车站就流通起来。我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幸福,真的,我从来没这么幸福过。我决定不去上海,不到父母那儿去了,因为这个城市有“他”。
我的肩膀始终保留着很新鲜的感觉。那是它头一次被一个男性触摸,何况这男性是个英武之极的军人。我说得清清楚楚,他在保护我的时候,右手碰到了我的左肩。那个动作在一瞬间使我产生错觉;似乎他会一把抱起我,冲出人群。
十四岁的女孩凭着肩膀上新鲜的感觉,在车站周围寻找。我太蠢了,竟没跟他说句什么,我像个傻丫头一样瞪眼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我幸福得完全傻掉了。
我找啊找啊。好像我生来就在找个什么东西。长长的队伍通过检票口,我在队伍里找到了他。他缓慢地随大流向前挪动,缓慢但不可挽回地要离开这座包含着我的城市。
我犹豫地跟随着他。他偶然回头,看见了我,并没有表示什么。当他一再回头看见我时,显得有些不安了。我固执地跟着他。他微微一笑,笑得像未成年的男孩一样发窘。我那样紧盯他不放,真像打他什么歹主意似的。
我居然一口气跟他进了站。他终于被我打动,正式向我转过身。我想我的发辫和新布鞋毕竟使我有了讨人喜爱的模样。
“再见吧!”他朝我伸出手。
我的手在他的手里真细小得惭愧。我不愿他的手离开。我不愿他把我当个孩子。我不愿他走。我不愿事情刚开始就这样打住。我不愿对他讲那句傻话,更不愿把这句傻话憋回去而事后后悔。反正,我不愿。
火车开了。火车才不管我呢。他从窗口探身向我致意,他完全没想到在这座途经的小城里还会有人诚心诚意地送别。
我纳闷这个形象怎么会眼熟。我从来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但一旦这东西出现,我断定找的不是它。我始终没看清他长的什么样,但我断定我已经永远记住了他。他早就在我的臆想中或梦想中出现过,像现实中一样模糊而肯定。我没有看清他,但我感到他英俊极了。
在车终于开得不见影子时,我轻轻说了句:“哦,我爱你。”很可能我什么也没说。
“血压上升了。”
“心跳四十五。”
“稳住,就有希望。内出血估计还没止住。”
“明天赶到医院,来得及吗?”孙煤的声音。她上气不接下气,刚把她的血——她的健康匀了一部分给我。
孙煤在俯身时,我清楚地看见她胸口那块光滑而鲜艳的皮肤。我说过,我对她那完美的身体简直惊讶透顶。她当时在一盏特别灯光的照耀下,完全像假的那样无可挑剔。我最最惊讶的,是她对自己裸露的身体全不在乎,听之任之。真是怪事,天下竟有把自己一切隐秘不放在心上的姑娘。她那时是我的班长,我不敢对她评头论足,对她的行为发表异议就更不合适。
天亮了,我看见这座大山,这座与我有着不浅的交情的山。它险些永远收留了我。
在下雨。我被盖上了雨布。前面要上公路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正等着我。
赭红色的泥浆又悄悄淌下来。人们松了一口气:到底抢在泥石流之前下了山。
可我突然想起一个严重问题。
从我遇救到此刻,并没有见到团支书王掖生。难道人们把他忘了?他是和我一块冲进险区,在我倒下去的一瞬间,还看见他完好地活着。可他现在哪里去了?或许在我之后他也倒了霉、让石头给砸得稀里哗啦、眼前正顽强地躺在哪里给自己的一生做结论。雨来了,他不知道接踵而来的是下一场泥石流!
“怎么啦?陶小童?!”孙煤心急火燎地凑近我问。“你哪里难受?……是伤疼?!……主任!你看她!”
许多白东西一下子团团将我围住。
我在尽可能地扭动,我想对他们叫喊:团支书还在山上!但他们全都惊恐地盯着我,以为我在垂死挣扎或无理取闹。
不能把团支书活活丢下!不能让泥石流活活埋了他!你们明白了吗?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不明白。“快!抬上救护车!”
浑身伤疼与焦急使我大汗如洗。可他们不明白。雨越来越大,大山似乎发出一种骚动不安的声响。
“快快,抬上车!……”
孙煤到底比别人了解我,一个劲问:“你要什么?你怎么啦?”我用尽全力扯住她白大褂的一角。
团支书当时的行动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瞒住大家跑去劝阻我:我当时大概英勇得过头了,连他都感到不近情理。他要阻拦我的英勇,但他说不清为什么要阻拦,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瞒住大家。只有我知道,我是在最后一瞬间懂得了他……
总之,他现在还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在山上,在石头缝里;很难受很疼痛地躺着。没有道理把他撇下!
但没有人懂得我的意思。除了语言,我不具备其他表达手段。还不如白蚁和猴子,它们的群体成员之间通过十个到一百个不合语法规则的信号进行交流。又一场更壮观的泥石流要爆发了,遥远的高处传来闷声闷气的隆隆声。可团支书还在山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被撇在山上,撇给泥石流去收拾了!
我感到我的手指渐渐松弛了。有种解脱了的感觉,说不上是惬意还是痛苦。我和这个世界被什么东西剥离了。这次我有了经验:这不是死,叫休克。
我讨厌休克。
第06章
进藏演出出发那天,刘队长把徐北方和孙煤分别安排到两辆车上,他看出这俩人有某种苗头了。见徐北方上车,大来都轰他:“噢!谁要脏猪上我们车!”他一向被公认为全队最脏的,因为每次查卫生他都锁了门逃跑。惟有陶小童红着脸,眼里闪着一片喜悦。
才九月。达马拉山上就下了大雪。刘队长颇有经验,沿途不少小兵站都放弃演出,生怕在高原好季节结束前赶不回内地。没想到还是遇上了雪。
公路挂在山边上,险得像古栈道。深不见底的山涧,像大山咧开的嘴。车慌里慌张地在逃避它的吞噬。在深远的涧底,传来细微的淙淙声,那是未封冻的溪涧,是大山分泌的唾涎。这样巨大而柔软的“嘴”,两辆“解放牌”填进去连声响都不会有。它将不动声色地消化它们。
车在半山腰停下休息。女兵们慌了,四下里白茫茫一片,无论你在哪里蹲下,几里路外都一目了然。她们转来转去,蔡玲憋得直扭秧歌,却实在找不到一块可靠地方。
刘队长朝几个正往高处攀的女兵喊:“你们干什么去?!”
“上厕所!”
“不是说过以汽车为界,男左女右吗?……”
徐北方端着照相机到处瞄准,这时说:“别管她们,她们想找抽水马桶!”
司机小毛一边检查车况一边用假嗓子学道:“停车——我的帽子被风吹跑了!停车!——我的手帕!停车——我们要喝水……”他断定女兵除了瞎耽误工夫,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女兵们好容易选好地形,但又出了新问题:雪下得太深,一蹲下,屁股就坐进雪里了。于是大家开始扒坑。扒着扒着,陶小童扒出一大摞搪瓷碗,同时有人扒出个纸箱,里面竟是成打的运动服!这一来,蔡玲怎么也不肯走了,一口气扒了十几个坑,却什么也没扒出来,手套冻成了大冰疙瘩。大家被她淘金般的疯狂吓坏了。
刘队长看看表,纳闷这帮姑奶奶是否真去找抽水马桶,一去不返。他对伊农说:“叫她们回来!”
伊农糊涂了:“我去叫?!”
“你吹号啊!”‘
伊农随时随地抱着他的号。号盒子外面套着帆布套,帆布套上贴了三块“伤湿止痛膏”,第一块上画把雨伞,第二块上画只酒杯,第三块上画了个箭头,还写上”请勿倒置”。他只要有空就把号拿出来练,吹到高音总要吹破,偶尔没吹破,大家反而不踏实:感觉如履薄冰,早晚冰要破,不如快些掉下去。
伊农对着远处吹起熄灯号,他只记得熄灯号的号谱。
男兵们聚在一堆讨论这地方的地名。
“这地方叫‘鬼招手’。有一次——我这可是听一个爷爷辈的汽车兵说的——这地方一连翻下去四台车……”司机小毛说:“临到第五台车,司机看见前面有了影子一晃一晃的,然后方向盘就不当家了,跟着那影子就去!这小子还算有脑子,死死踩住脚闸。等车煞住,他下去一看:乖乖!前轱辘只有半个挂在山边边上!”
大伙听得魂飞魄散,但又故作轻松地把小毛推来搡去,嘘他道:“屁!”“屎!”“扯你的淡!”
司机班长更正了这个故事,说他自当了汽车兵就听说什么“鬼招手”,不过谁都搞不清它在啥地点,碰到一处险路就说它是“鬼招手”。
这时彭沙沙大声报告,说女兵们在山洼里挖出了宝藏。
徐北方端着相机连滚带爬从雪坡上奔下来。蔡玲还在到处刨坑,还是什么也没刨出来。徐北方拿起一只摔破了相的搪瓷碗,像鉴定古董那样反复打量起来。
“这有啥稀奇嘛。”司机班长说,他指指山顶:“哪个背时鬼从上头翻下来了。”
“那车呢?”有人问。
“恐怕掉到下画去了。有次一辆车从五道班一下掉到一道班。”班长轻描淡写地说。顿时有人往山涧里探身,但立刻连喊“好家伙”倒退回来。
“那……那人呢?”
“人?”司机班长意味深长地翻翻白眼。问得好蠢,搪瓷碗都摔扁了,人还不零散了。
蔡玲不敢再刨坑了,生怕刨出胳膊腿什么的。
女兵们提出要照相,男兵说到底她们膘厚,经饿耐冻。早上出发太早,大家空着肚子想多赶些路,没料遇上雪,预计的午饭已落了空。刘队长只好让闹饥荒的小子们先走一步。孙煤趁机留下来,与徐北方同车。
陶小童突然有些不快活了。这情绪很暧昧:她不愿自己与孙煤同时出现在徐北方面前。彭沙沙跑来抱怨,这山上的风竟把她的棉帽也能刮跑。“把你的军帽借给我照相!”但那帽子她死活扣不上:“啧!你脑袋怎么这么点大?”
陶小童想,也不知咱俩谁脑袋没长合适。
刘队长有时也挺纳闷;当时不知搭错哪根神经,把这丫头挑来了。有人分析,队长潜意识里感到这丑姑娘长得像小半拉儿,所以发生了情感上的错乱。不过谁也不敢当面说彭沙沙和小半拉儿相像,她听见这话就气得不想活。她怎么能与那个小怪物同日而语呢。她能唱能跳,什么都敢来。有次居然说了段评书,那千般万种的脸谱,使队长暗想,这姑娘说不定在这方面有前途,招她来不算太亏.
彭沙沙拉上班长孙煤合影。进藏前每个班配备两支长枪一支短枪,现在正好做照相的道具。一高一矮两个女兵都斜挎“五四式”手枪,横眉立目,虽是合影,看上去像谁也不睬谁。合完影,彭沙沙要求单照一张,不巧一阵大风吹散她的头发,她顾不及蓬得老大的头,做了个挥手向前的动作。顿时有人指着她大叫:“啊呀——鬼招手!”
这张照砸了,彭沙沙要补照一张。蔡玲不干了,说她俩合买的胶卷,彭沙沙已照够了数。
再坐上车,大家都感到心神不安。他们对川藏线的险恶领略一路,今天才算见到实证。司机班长发现防滑链也不能使车辆与冰层的磨擦系数增大,只好频频踩煞车。车后一条车辙小心翼翼地扭来扭去。那摞搪瓷碗扔在车中间,给人不祥之感。人们看它一眼,心里就默默合计:说不定明年后年,有人在积雪里扒出锣呀鼓呀什么的,还有伊农那把宝贝号。
车将到山顶时,雪停了,天地间失去了惟一的动感。四野全是白的,一切都没了棱角,没了层次,没了反差,但极亮。视神经已发生危机,因为它投出去的所有信号都被迅速反射回来。整个纯白的世界成了无生命的真空,使人焦躁、憋闷;使人产生尽快突出去、撞出去,撕破这无尽白色的疯狂念头。努力想在白色里寻一丝缝隙的眼睛,像在无际大海里的泅水者,精疲力尽地企望一块礁石出现。人们充分感到白色所具有的巨大恐怖。似乎再持续下去,人就会被这太单调、太冷酷的空间弄得发狂。
气温低得吓人。不少人拆开背包,把棉被拿出来披在身上。孙煤与陶小童合盖一条被,徐北方挨着孙煤在打盹。过不一会儿,陶小童发现自己这一半棉被越来越少,原来孙煤又匀出一部分给徐北方。
又过一会儿,孙煤也暖暖和和地睡着了。
车猛然颠了一下,陶小童忽然一冷,这才发现盖在身上的棉被颠掉了。去拾棉被时,她大吃一惊:熟睡的徐北方和孙煤,俩人竟手拉手;俩人的手难分难解地缠扭在一起!原来他俩在棉被下面另过着这般小日子。她感到狠狠上了一个当。好像埋了个宝贝在那里,许多天挖开一看,它刻着别人的记号。车上人都昏昏欲睡,没人注意这个惊险场面。她脸红腮热,心跳得没了章程,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
也许只是一刹那的迟疑,她重又将棉被给他们盖好。这回只盖他们俩人,她退出来,宁可挨冻。那是仅属于他俩的秘密小世界,她不该介入,也没资格介入。她冷得要命,当然知道棉被下有多温暖,可她不能硬挤在里面,像挤进别人家里、厚脸皮的不速之客。
孙煤醒来时,看见陶小童被冻得鼻青脸肿,眼边一摊冻成冰的泪渍。她横问竖问,陶小童只是抿着嘴,一言不发。有句誓言恰好形容她眼下的心情:“嫉妒的沉默是最吵闹的。”
更糟的事发生了:车抛了锚。司机班长修到天擦黑,它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每个人都冻得半死,饿得发晕。
“刘队长,中午咱们为什么不进洛桑兵站吃饭呢?”
“你废话。”队长说。路过洛桑兵站时。见几个战士还在门口贴欢迎演出队的大标语。他们看见车上的大红鼓和女兵,一齐欢呼起来。当时大家一口咬定,宁可不吃饭,也不能为这么个小不点兵站耽误时间;他们十来个人,也得正经八本演一场,不划算。几个战士正欢呼着,见车非但不停,反而加速,顿时感到事情不妙。一个战士跳起来喊了句什么粗话,其他人呆若木鸡,失望之极地目送他们逃命似的从兵站门前一驰而过。刘队长当时觉得这行径多少有点无耻。
“前面那辆车恐怕已经到兵站了!”
“肯定到了!早知道我坐那辆车走……”
“照相照相,哼!……”
“搞不好他们现在正吃罐头肉!”
“热乎的!”
“唉呀——我恨死他们了!”
“吵啥吵啥?!”团支书制止女兵们的乱嚷,胸有成竹地微笑着。突然,他解开大衣,从里面掉出四个焦黄的烤馒头。等一瞬间馒头化为乌有,有人才想起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好像很烫。怎么会烫呢?这冰天雪地。
“车一开就是锅炉嘛。”徐北方用手指将嘴边一粒馒头渣抹进去,意犹未尽地嚼着:“你们想,水箱的水都能烧开。这么简单的事还用伤脑筋?”
女兵们一齐嘘他:这么简单的事,你那个聪明大脑怎么没想到啊?你这人真无赖,吃掉最大一块馒头,还要卖乖。你差劲透了……
团支书在一边憨憨地笑,似乎数他吃得最饱。谁也没留神,当大伙呼啸着扑向馒头时,他就这样袖着手笑。他笑得如此踏实,没人会相信他一口也不曾吃。
一块拇指大的馍,带着清清楚楚的轨迹落进胃里。失业多时的胃顿时被唤起责任感,过分殷勤地工作起来,表示它对付那样小的食物,实在太轻易了。它搅动得人们心慌意乱,甚至比什么也不吃更饿。似乎刚才的饿是抽象的,这一来变具体了。大家苦恼地面面相觑,仿佛在探询有什么法子可以平息胃的闹腾。
女兵们翻着各自的挎包,有的翻出一两颗糖果,有人抖出十来粒瓜子。男同胞们大度地表示,决不参与她们“过家家”。在大家搜刮家底时,惟有蔡玲死抱着挎包不放。那里面有一只硕大的苹果——那是专门生长在高寒地区的苹果,肉质紧,水分少。当时那个农场端出它来招待时,没人瞧得上这种酷似红薯的东西。蔡玲有远见,藏了一只下来,那一只约有四五两沉。现在她成了财主。一想起它那粮食般的果肉,众人馋得受不住了——它彼时彼地的缺点,到此时此地全成了优点。但无论谁,怎样诱导,蔡玲都毫不动心,把挎包抱得笃定。班长孙煤想,得跟她挑明了说,山里姑娘脑子不拐弯。
“喂!蔡玲,你挎包里怎么凸那么大个包哇?!”
“啊?……”她看看班长,又看看挎包,似乎也感到这色凸得奇怪。
“是什么呀,里面?”
大家满怀希望地看孙煤逼近目标。
“啊……”她用手在挎包外面摸,摸得打心眼里舒服。
“是苹果吧?”女班长大眼紧盯她,叫她无法逃遁。
“是苹果。”她根本不回避,诚实得令人感动。
孙煤又盯她一会儿。“噢……”女班长泄了气。仿佛说:原来是个苹果呀。
大家反倒跟着孙煤窘迫起来。蔡玲坦然地抱着挎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苹果?!谁有?!”徐北方假装从瞌睡中惊醒,用贪婪而激动的嗓音问。
“我呀。”蔡玲温和地告诉他。
“咳!这会儿有苹果,还等什么?吃掉算了!”他嗓子眼里简直快伸出手来抢了。
“我不想吃。”
“你为什么不想吃?!”
蔡玲咯咯地乐了,乐他竟提出这样无理的问题。
“那你拿出来,给想吃的人吃!我就想吃!”
她又乐了,乐他竞有这样无赖的打算。
“这样好不好——现在算借,回成都还你十斤苹果!”
她乐得更邪乎,乐他竟有这样不屈不挠的劲头。
“你借不借?”
她闷了一会儿,忽然说:“哪个要你还!”
“徐某人说到做到——诸位别急,苹果由我来分!”
大家想,到底这小子有能耐。
“我不借。”
“啊?!”他像被敲了一闷棍。
“我从来不向人家借东西。”她很自负地说。
人们一想,也是。
徐北方突然冒出火气,纯粹是恼羞成怒:“你这人也太不像话了!葛朗台!阿巴贡!抠门儿!”
“咋个嘛,是抠嘛。我又没抠人家的。”蔡玲不恼,慢吞吞说道。她对自己的吝啬抱如此磊落的态度,使徐北方那一系列带揭露性的词,全无意义。
忽然,很远很远,响起马达声。
司机班长从引擎盖下伸出头听着:“有车!这下好了!”十分钟之后,一辆军车慢慢开上来。他赶紧准备好一条钢缆。
司机班长将车拦下,从驾驶室钻出了年轻的汽车兵。商量一会儿,对方连说不行。班长的计划是十分冒险的;在这样的夜晚,行这种冰雪之路,沿途有数不清的急弯、死弯,即便单车行驶都是玩命,别提再用绳子拖上另一辆瘫痪车。年轻的汽车兵拒绝合作。
大家眼巴巴看着车开走了。司机班长团起一个大雪团,狠狠砸在那车屁股上。
山谷又重归寂静。有人哼唧,说脚好像不在了,有人的口罩冻成一块铁板。刘队长动员大家下来围着汽车跑步,但他自己刚跑两步就不行了,高山缺氧差点让他背过气去。团支书不断背诵:“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有点悲壮意味,但老要被徐北方打断。徐北方一听他背诵就莫名其妙地呻吟一声:“哎——哟!”
司机班长不知怎么一鼓捣,车居然”轰”一声响了,大家刚一欢呼,它却“嗤”地一声又“昏”过去。
“都下来推!”班长喊。
人们纷纷将信将疑地把肩抵到车的各个部位。团支书突然哼起家乡的号子,大家都跟着他哼,奇怪的是,这会儿没人计较他是否走调。徐北方把整个后背挤在轮子上,两脚快速蹬地,看上去又蠢又卖力。团支书的力量却用得很实惠,车似乎因他发力而挪动。
“要是……他妈的这样把车推到兵站,我干脆现在死掉算了!”徐北方挣扎着说。
孙煤挤在他身边:“你少说落后话!”
这时大家发现有个人还留在车上。
“蔡玲!”孙煤怒喊,“你好意思?大家推,你坐?!”
“单缺我一个呀?”她柔声细语,但所有人还是听出她声音是突破某种阻塞发出的。苹果!她正在独吞那个足有半斤的苹果!她给自己安排了好时机:趁车上没人,免得自己吃起来不得清静。
“真恶劣!……”许多人说,“下来!”
“让她吃吧,”徐北方道,“她心疼我们:吃了它让我们推着轻些!蔡玲,您慢慢吃噢,别噎着!”
有人禁不住笑起来。努力喊号子的团支书愤怒了:“笑什么?!”
司机班长猛转手摇柄,快要累瘫了,始终大叫:“有希望!有希望!”
车终于发动,只是老在原地打滑。原来后轮正停在低洼处。团支书毫不犹豫脱大衣垫上去。大家都跟着脱大衣,刘队长大声疾呼:“没必要!冻死你们!”
团支书冻得合不拢下巴,仍喊号子。
车开出去十多米,死活不再往前了。它与大家开了个辛酸的玩笑。空气冷得凝固了。女兵们搂作一团,有人偷偷流起眼泪来。她们感到绝望,似乎永远不可能走出这冰雪世界了。
团支书又背诵:“我们的同志……”他虔诚地相信它能解决一切:冷、饿、疲乏、缺氧。他冻得上下牙乱磕,因为大衣还被车轮压住,怎样也拽不出来。当他朝女兵们背诵时,她们吓得不敢哭了。
突然一道车灯迎面射过来。刚才撇下他们的年轻司机不知怎么又返回来了。有人建议揍他,有人说先看这小子葫芦里卖啥药。
“我想想不放心。都是女娃子,万一碰到狼啊啥子,晓得你们会不会放枪哟。”他解释自己的动机,“同生死,共患难嘛!”
司机班长“哼”了一声,坚决不领情。
他从车厢摸出几个纸板箱和一些木条,泼上点汽油,燃起一堆火。大家总算有了点暖意,想这小子还不太缺德。遗憾的是肚子还瘪着,要能有点吃的,这日子就不算坏了。
徐北方这时压低声音:“我探到一个情报:那车上装的是罐头!”然后他富有煽动性地加一句:“咋样?!”
“当然吃!”
“跟他商量商量。”徐北方说,“我担保他小子也饿得肠粘连了!”
一听要吃罐头,年轻司机跳起来:“我这是战备物资!”
“你怎么死心眼啊,”徐北方开导他,“战备物资不是给人吃的?今天这情况不跟打仗差不离了嘛!”
“战备物资不能随便动用!”
“谁随便啦?现在不是特殊情况吗?你说说,还有比这情况更特殊的吗?”
“宁愿饿死,也不吃战备物资!”
徐北方急了:“我他妈真想找个东西,照你脑瓜来一下,看看里头是不是实心儿的!”
刘队长及时插进来:“这样吧,小同志,我们给你上级写封信,把责任算在我们头上……你瞧,全是女兵,一整天没吃饭了……”
“我……我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一顿饭呢!我日夜赶路,就为送这一车战备物资!”
徐北方说:“我们买你的,行不行?”
“我不卖!”他感到大受侮辱。
“少卖点,我们给你开张收据!”队长点头哈腰陪笑脸。
“对了,少卖点没关系……”徐北方说着去拉他。
他却说:“去你的!”
“好好好!既然你不通情理,我们就自己动手!同志们,上!”徐北方做冲锋状。
刘队长大叫:“小徐,你给我站住!”
那司机突然从驾驶室拖出一支冲锋枪:“你们——敢!”他威严地挺立着,篝火使他稚气的脸充满神圣感。“谁敢——?!”他嗓子劈了,并流出悲愤的眼泪。
大家呆住了。相比之下,徐北方的形象太不光辉了。
“真可笑!简直愚昧到极点!”徐北方挣脱刘队长,“我为了二十条生命!看你敢对我开枪!”他又要冲锋了。
那司机也不顾一切地迎上来。
“你开枪啊!”
“你冲啊!”
徐北方一把揪住他的枪把。
“老子要开枪啦!”
“你不开是他妈孬种!”
“住手!”团支书喊道,“啥脸都丢完了!”他轻而易举扯开双方。
“这是啥宣传队!啥作风!”团支书痛心道,“……我听说有几个战士,在运送边防物资时遇到洪水。他们被困了五天五夜,直到死,也没动用车上一点食品!”
听了这话,刘队长也惭愧起来。
“同志们,这说明了啥?”团支书说。
“说明他们活该!”徐北方吼道。
大家都被这个壮烈的故事打动了,一致斥责徐北方“太反动”。他一下子失尽人心,连素来暗自倾心他的陶小童都对他失望透顶。
“哼!连生命价值都不懂的人,那样死了等于自杀!谁愿意自杀不是活该吗?可笑可笑,可笑之极——这样的人都被当成英雄偶像来崇拜!他们对自己都不肯施行一点人道主义,试想,这种人会去爱人类吗?”
人们被他的咆哮搞懵了,一时无法分析这番深奥的话到底有无道理。但静默一刹那,声讨他的人更多了。陶小童倒很欣赏他刚才那番话,但觉得不合时宜;这话不是从前的,就是未来的,反正眼下讲很不受听。
一场非正式的批判会,直开到把每个人最后一点热量消耗完。徐北方耷拉着头,心想,我是没劲跟你们抬杠了,你们随便说什么我都认了。这时,有辆车从山下开来,大伙才放了徐北方。那车喇叭大鸣,显然在呼叫谁。司机班长马上明白了,也用喇叭回答它。+
“我们是洛桑兵站的!……”车还没停下,就听见喊声。“给你们送饭来啦!”
刘队长步履踉跄地迎上去,心想这个被甩下的小不点儿兵站,竟有这样大度量。
从车上下来一位军人,自我介绍道,“我姓唐,是洛桑的站长!”他说傍晚接到前面兵站的电话,才知道演出队一多半人被撂在雪山上了,赶紧张罗把饭送上来。火光映着这位站长年轻的脸,使他显得很漂亮、很神气。
陶小童忘乎所以地盯着他。不知他哪个动作或哪个神情,给她一丝熟识感。她忽然一阵焦躁,因为她不敢断定是否曾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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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我当时差不多肯定,唐站长就是在火车站救我的人。唐站长一出现,我立刻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蛋:为什么要去嫉妒孙煤?那些眼泪实在淌得冤死了。徐北方跟谁好就跟谁好,我干吗要难受?他跟孙煤私下里手拉手,就惹得我那样想不开,淌了那么多眼泪,真活该。
说真的,当时唐站长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火车站富有传奇色彩的邂逅改变了我的命运。从那开始,我朝思暮想地要当兵。我认为军人是正义的使者,能对邪恶与强暴那样满不在乎的只有军人。人们都敬畏军人,不论好人坏人都怕他,而被人怕着该有多了不起。反正,从此我脑子整天转念头,想当兵。
我不知凭哪点认为唐站长很像那个军人。其实我一点也想不起那军人的模样,但我感到唐站长像。我武断地认为唐站长像我心目中的军人,同时又觉得记忆中那点依据靠不住,当时我就这样矛盾。
那天夜里,我们被兵站的车拖回洛桑。因为唐站长接到电报,下半夜有暴风雪,我们不可能继续前进。这样,演出队被一座雪山、一场风雪劈成两半,大部分人在洛桑小站住下来,等待雪住。
我们锣齐鼓不齐地为洛桑兵站演出,说实话,演得糟透了。一个舞蹈缺人,就让徐北方顶替。结果他把一颗造型逼真的海绵手榴弹扔到观众里去了。观众起先大惊,但很快照准他扔回来。动作因此乱了套,好端端个集体舞,搞得像打群架。刘队长只好在幕后喊“一二三四”,统一节拍。节拍不知怎么慢下来,音乐一个劲出怪腔。原来这个兵站自己发电,一台小马达不胜其累,所以录音机速度不对了,曲子沉重得像哀乐,舞蹈动作也成了电影慢镜头。一个舞蹈跳了半个钟头,大伙简直像爬雪山过草地一样辛苦。
在洛桑兵站住了三天,我和唐站长仍没有那种惊心动魄的相认,相反,他连正眼都不对我瞧。演出在饭堂里,演员和观众面对面。唐站长坐头一排,一到女演员跳舞他就显得坐立不安;我动作优美,感情奔放,反而搞得他头也不敢抬。但我越来越觉得他像。他天天衔着哨子指挥车队进站,骄傲地挥着小旗,每当这时我从他身边走过,就冲动得不得了,认为他忘了我是不对的。有时我真想来个干脆的:先让他把我看个仔细,然后谴责他那坏透了的记性。但我没这么干。我不是干那种勇敢事的料。我窝窝囊囊地走近他,心里像有人放“二踢脚”,没等和他照面,我就悄悄溜了;事到临头,我忽然对这事一点把握也没有。
有一天我们一帮女兵替兵站劈柴。原先柴场有专职劈柴的战士,见这么多女兵来抢斧子,顿时溃不成军地散开了。我刚劈一下就拔不出斧子,唐站长正好走过,便替我拔,一边说:“小同志精神可嘉。”我张口结舌地傻笑,事后为这副傻样我直想扇自己耳光。他走了,什么也没发生,我倒在几秒中里经历了一场死去活来。
后来……就是在洛桑的最后一天,我们赶上了当地的跑马节。兵站山后是片草地,藏民们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牛铃声遥相呼应,男人女人很原始地吼着,草地上挤满花花绿绿的帐篷。真奇怪。这个寥无人烟的地方,一下子不知打哪儿冒出这么些大活人。
我想不起当时怎么产生那股奇怪的兴致,钻到一顶帐篷里去了。我一进去立刻被按住。是个老人,又固执又热情,又慈祥又凶狠的老人。老人嘴里一颗牙也没有,脸上一根眉毛也没有,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
就这样一位老人按住我,要煮茶厚待我。帐篷里充满又膻又香的热气,老人将袍子上半身脱下去。我大吃一惊:两只皱巴巴的乳房在我眼前乱晃,我原以为这是个老爹哩!
老奶奶很想跟我交谈,但她的话我句句不懂。她失望一会儿,突然用汉语唱起“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惰大”来,边唱边得意地点头,表示终于找到一种沟通方式。她在歌里加进他们民族独特的颤音,使这歌变得好听起来。
这时帐篷里闯进一个姑娘,背上还驮着个小男孩。这男孩约十岁,一下地就满地打滚。老奶奶不唱了,脸上露出愚蠢的爱怜。
“得去叫医生!你们这里的医生呢?门巴?”
姑娘说:“我们没得门巴。”她用生硬的汉语说。我见男孩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白斑,估计他是让蛔虫闹的。
老奶奶此刻拿出一块什么肉劝极度痛苦的男孩吃。大概她认为世上一切不舒服皆因吃得不够。我奔出帐篷。等我回到帐篷时,身后跟了一大群毫无医疗知识的演出队员。
团支书胸有成竹的样子,主张灌那孩子姜汤。他们村里都用这法子治肚疼,很灵的。伊农狠狠白了他一眼,仿佛说:竟有这种无知无识的东西。
伊农向老奶奶要了根缝衣针,又在一碗水里放了盐。然后把针在火上烧了烧。他用自己的手帕蘸着盐水在男孩黑乎乎的肚皮上猛擦,顿时这块皮肤颜色浅了,但手帕却脏得一蹋糊涂。他用缝衣针代替银针,针灸止痛。谁想到,刻板的伊农在这方面却有一手。
男孩的姐姐发出一声惨号。见弟弟肚皮上竖着一根针,她一脸恐惧和不解。突然,她扑过去咬伊农的肩膀,从声带深处发出报复的低吼。我玩命去扳她的头,可扳她不动。于是大家都来扳。
伊农倒蛮镇定,随她咬。事后他说幸亏穿了棉衣,不然胳膊就被她啃下去了.那男孩果然安生多了。
许多藏民也涌进帐篷,围住伊农,显出拥戴的样子。“现现现、现在暂时止疼,”他结结巴巴地说,“虫不打下来,闹个胆道蛔虫,死活都难说。得马上找个医生来!”
我说我回兵站去找。人群里出来一条汉子,用重浊的低音说:“我骑马送你!”
汉子穿褪尽颜色的蓝制服,口袋上还插了钢笔;腰间缠着藏袍,并挎有尺把长的腰刀。最滑稽的是脚上竟穿一双内地时兴的北京松紧口鞋。
我坐前,他坐后。马跑出去时,我看见同伴们都用生离死别的目光盯着我。我忽然害怕了。进藏前听到各种不可思议的传说,其一就是这里的男人会用牛皮口袋把汉族女人装到老山沟去。我要是被装进牛皮口袋,可是自找的。
马颠得我浑身不舒服。我越想越怕,尽量把身体前倾,想躲开那汉子强悍的胸脯。那胸脯热气扑人。有股生羊肉、熟羊皮、鼻烟与汗混合的乱七八糟的气味。我就这样把小命交给了这个带有陌生气味的壮汉子。快上公路时,我稍松了口气,因为公路上常有道班巡路,或有军车过往,他要收拾我,也不会太省事。
不料他一抖缰绳,马拐了个弯,绕开公路,朝山坡跑去。这下我完了。
“哎!哎呀!”我叫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走近路!”他答道,“莫动,坐好!”他用魔鬼般有劲的胳膊钳紧我。我觉得这股劲来自一种古老的欲望。天蓝得有些失常。太阳完全融化在自己的炽热里,使人感觉不到它本身的存在、它的形状和位置。山坡上长着乱蓬蓬的草。完全是一片蛮荒时期的宁静,危机四伏的宁静。我被他钳得一动不动,脑子在想那些糟透了的对策。
大黑马上山之后,自动走“之”字形。这牲口也搞这些拐弯抹角的名堂,它也会搞鬼,它站在他一边。我想,我要带着枪多好。这时我突然恨起孙煤来,班里发一把“五四式”她整天挎个没够,除了上厕所让别人挎一会儿。我要有那把“五四式”就全解决了。在那家伙张开牛皮口袋的当口,我猝然亮出枪来,然后我便像女英雄那样冷笑:“哼哼!”坏就坏在我手无寸铁,倒是他别了把刀在腰里。我见识过那种刀的锋利,割起牛皮来比裁纸还省劲。
他们就那样把一整头牛刹时割零碎了,全数填进肚子。惟一能降住腰刀的就是枪。炸弹也行,拉下导火索,听那“嗤嗤”声该多过瘾。我生来头一次对各种凶器生出渴望。枪,是个多么可爱的东西,有枪我现在就照后头来一下。
眼看大黑马向山顶走去。山那边一定更荒凉,有个洞穴什么的。马走不动了,踏空好几下蹄子,要不是那汉子挟得我死紧,我说不定能趁机跳下去逃掉。可我不想喊,只有傻瓜才毫无作用地哇哇乱叫;我也不挣扎,因为那是白搭。那汉子恶狠狠地咒骂着马,用大巴掌拍它屁股,拍得比鞭子抽还响。翻过这山顶,这家伙就彻底得逞了。我完了。我等于自己送死。
我漠然看着自己淡蓝色的血管,它像地图上的河流标志。我的胳膊很年轻,血管也年轻,不像我的脸,步步紧追着我的年龄。我一生气或激动,鼻梁上的血管,就是扯住两只眼睛、怕它们彼此失散的那根,它就会鼓起来。它已不像胳膊上的血管这样柔软。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不那么好惹,甚至爱生气了。
她把注射针头抽出去。这段时间里,他们把一管又一管莫名其妙的液体往我体内输送。我胳膊上大概留了无数针眼,他们像在那上面刺绣或纳鞋底。我只剩一条好胳膊了,那一条给绑了夹板。他们带来的全部夹板给我一个人用还不够,在我小腿上,就捆了两条板凳腿。我被他们捆绑得不成形状。据说我全身有五处骨折,两处外伤和内出血。我偶尔睁开眼睛,孙煤却不睬我。她戴着大口罩、白帽子,以为我就认不得她了。自从知道她和徐北方有一手,我就不怎么怕她了,尽管表面上还很顺从。由于我的坚持不懈,终于搞清了她的秘密。那是个能置人于死地的秘密,当时把我也吓个半死。我蹑手蹑足地跟踪她,本不是想刺探她什么秘密,我最讨厌小探子。我深夜跟踪完全是好心好意,想调查她的“梦游症”临床表现。我居然始终把她当作“梦游症”,我蠢就蠢在这里。事实证明我不是探子,我没有出卖孙煤,尽管她后来欺人太甚,给了我一个嘴巴,我还是守口如瓶。在她被选去演电影之后,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扇了我一巴掌。那时电影里的女主角差不多都有这个动作。
我说我爱徐北方,她就给了我那么一下,就这么回事。其实我也是心血来潮,成心要气气她。正式跟徐北方建立情侣关系,是在那一巴掌之后;也就是说,我没什么对不住她的,我是先发宣言后付诸行动。
其实我到现在也没看透自己。对徐北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他与我心目中那个标准军人的形象毫无共同之处。
救护车里就躺了我一个。四周有很多架子,还有很多瓶子、管子,它们通向我体内,有出有进,川流不息。
车并没有如期开出。路被堵住了,那些石头仿佛从天而降。雨点打在车顶篷上,使车内有了点活力。医生焦急得要命,他们断言我拖不过今晚了。有时我闭上眼,他们就肆无忌惮地讨论我的大致断气时间,以及断气前的一系列麻烦。其实我只是闭闭眼,并没睡着,他们的话我全听得见。我的确长了一对过敏的耳朵。好在人到了我这份上,就不在乎那些话刺耳了。那些话他们不说,我也有数。
一小时之前,蔡玲代表全队来看我。孙煤没让她上车。他们认为,一切可能引起我情绪波动的事都该避免。情绪波动会让我出意外。所以他们不许我讲话,尽管我还有说点悄悄话的力量。蔡玲在车外雨地里站了好大一会儿。昨晚蔡玲劳苦功高,全仗了她把我发掘出来。多年前在雪山洼里扒出一些搪瓷碗,打那以后她落下了毛病:一逢刨坑挖洞这类事她就特别来劲;不论在哪里、刨什么,她都十分留神。不负她苦心,这辈子她刨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我.
我极想从蔡玲那儿得知团支书王掖生的情况。我相信他不会死。可他现在在哪里,我却不敢去想。
我说了句:团支书……
他们马上制止我。孙煤轻轻伏在我耳边:“别想那么多……”
车总算开了。它跌跌撞撞像个醉汉。
……大黑马耸肩扭胯,还是前进不了。我被它弄得几乎要跌下来。那汉子不再用手打马屁股,他跳下来,继续对马进行诅咒。我豁出去了,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这下我可以逃了。不料我第二条腿还未及脱镫,那混账马猛向前窜了几步,我顿时倒挂,由它拖去。
汉子及时拉住马缰,对我说:“叫你莫动!”
他轻轻一抬臂膀,我就重新被扔上马背。
我斗不过他俩:他和那牲口。
这时他牵着马在前头走。这样就有希望了,我悄悄把两只脚从鞍镫里抽出来,以免重复刚才那个愚蠢动作。我打不定主意往左还是往右跳;不管我往哪边跳,都有跌断腿的危险。
马终于上了山顶,我还在磨磨蹭蹭。可怎么回事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对不敢相信。兵站魔幻般出现在山的这一面。我感到一下从阴间还了阳。
没错,那的的确确是洛桑兵站:两排红房,半个球场;那不是一队军车在进站?那小不点儿的身影不就是唐站长?我简直激动得要哭,哭得跑进兵站,扑到年轻的站长面前:我这一扑也是无可非议的吧?虽然什么也没发生,可我比死里逃生还索。在这时,我更感到唐站长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军人。
这藏族汉子蛮够朋友嘛。凭刚才那一番胡思乱想,我也该向他道歉。
我找到兵站卫生员,他听说给藏民瞧病,头摆得飞快。我说那孩子挺危险。
“越危险越去不得!”
“为什么?”
“老藏民的事情……”他又飞快地摆头。
我说:“他要死了怎么办?”
“死了谁都知道怎么办。”
“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就算是吧。”
“你不管人民死活……”
“就算是吧。”
我气疯了。这时正好唐站长从卫生室经过,我叫住他。卫生员抢先说:“打死我也不去。”
唐站长轻描淡写地说:“不去拉倒吧。”
我想我这双分得颇开的眼睛这时肯定聚到了一起。我就那么把站长死死盯着。好哇好哇,这就是我打心眼里爱慕的形象!我就那么盯着他,用我的黑白分明、并不美丽的眼睛。我要盯到他害臊,感动,或理亏。
可他一点都不在乎。“这种闲事你别管。”他好心好意对我说。
我垮掉了。真可怕,人就能在一瞬间随着自己精心塑造的东西垮掉。我伤心至极,看着这个陌生人。他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那熟识感、钦佩感、爱慕感骤然消失殆尽,连同他的英武、俊拔一块消失了。我别提多失望了,费这么大劲寻找、并认为终于找到的,不过是个误会。我心目中那个标准军人的底版一下子全然曝光。望着站长走出去的背影,我想:他并不怎样魁梧高大。
我自作主张拿了打虫药和其他一些药品,给了那病孩子。我这才知道,受那场惊吓太多余:这个藏族汉子是当地乡党委书记。坐他的马,就像在省城乘司令员的小卧车一样保险,同时应感到荣幸才对。
当晚给兵站作告别演出。正唱“八路军来了……”忽然冲进一个警卫战士。紧张地对唐站长嘀咕几句什么。站长脸一沉,马上跟他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回到饭堂,对演员们大喊一声:“停!”
刘队长从幕条后探出身间:“啥情况?”
“出事了!”站长挺凶地一挥手,“警卫班集合,都给我上岗楼待命!演出队找地方隐蔽!他们又要打兵站了!”
我们哪见过这阵势,简直像爆发了世界大战。从窗口望去,山坡上一溜火把,隐约可听见杂沓的马蹄声。火把渐渐逼近,已能看见那些被火光歪曲的脸。
电闸扳开了,一个温暖的兵站顿时落进夜的山谷。唐站长摸黑走到我们中间,让演出队连夜撤走。
“那合适吗?……”刘队长道:“到底怎么回辜?!”
“我也搞不清!”站长说,“你们今天给一个小孩治了病?……肯定给他吃错了药,他们找上门算账来了!这事发生不止一次了……”
我这才知道祸是我闯下的。这下我跑不掉了。
以团支书为首的几个男兵说,要撤女兵撤,他们留下帮兵站抵抗。女兵们一向恨自己没生在战争年代,了不起的事全让刘胡兰等人干完了,现在好了,可出事了,怎么甘心撤?
唐站长好歹把演出队弄上了车。车刚要开,又有人跑来报告,说他们的先头部队已堵了大门,车恐怕开不出去了。
听说全国闹武斗的年头,这个兵站就出过一次事件。那次有个得严重肝腹水的老乡,已奄奄一息,卫生员送了药去,但第二天人就死了。结果他们就来包围兵站,并扬言要放火把兵站烧掉。最后兵站抵挡不住,让他们冲进来,混战了大半夜。后来他们打饿了,弄走伙房所有的馒头和熟肉,才兴高采烈撤走。这一仗伤了兵站不少人,幸亏卫生员藏在大米箱里,不然准让他们宰了。
这时我才谅解了卫生员和唐站长。
没想到我闯下这么大祸,把兵站和演出队全坑了。
藏民在兵站门口越聚越多。一名警卫战士从岗楼跑下来对站长说:“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一个劲唱歌!”
“发什么神经!谁唱歌?!”
“藏民啊!把我们都唱糊涂了!”
果然,歌声越来越响,听上去竟无敌意,甚至充满欢乐。但我仍感到恐惧。所有人都被这歌声搞得毛骨悚然。
当年铁木真的部队进攻时,马队排成鳌齐的方阵,每个骑手都用奇特的喉音连续发出短促的吼声,那吼声可怕极了,先就把你的精神吓得溃散。
但藏民只是唱唱而已,并不往兵站内侵犯。演出队陆续从车上下来,仍保持警惕。唐站长这时跑来宣布:解除战备!这群藏民是病孩子的姐姐领来感恩的!
我一露面,就被病孩子的姐姐认准。跟着我就被藏民包围了。所有火把扔在地上,聚起几大篷篝火。他们力气极大,我被拽得东倒西歪。他们把我拉到火边,我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整羊。
乱哄哄的人群突然有了秩序。一个贼亮的女高音领唱,其他人团团围住篝火开始跳舞。不一会儿,兵站和演出队也加入了这种原始的舞蹈。伴奏的弦子是几根羊肠线绷在一只罐头筒上,拉起来尽管很动情,但总有些像羊叫。舞蹈永远绕着一个圈子,永远重复一个动作。我跟在唐站长身后跳,惊讶他的动作竟做得如此地道。我的心此刻充满宁静。
奇怪的宁静。我头脑清醒了,眼前的唐站长是个挺不错的人,但他决不是我刻意求慕的那个男性,那个救了我,又把永恒的魅力留在我心里的标准军人。
“不要想什么事,要平静。”
这时孙煤对我说。她知道我在想事哩。她能看透我就像我能看透她一样。
我还是想抓紧时间多想点什么。糊里糊涂、连总结都不做就死掉,是图省事,是对自己不负责。什么事都得有个总结,不然就没头没尾。我还来得及想很多事呢。
车猛颠一下,孙煤马上紧张地看看我。我还受得住。他们说我脊柱受了严重损伤,因此我的下肢像不在了,但并不感到十分疼。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车停下来。外面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
“让开让开!先让我们过去!”孙煤喊道,“我们有急救伤员!”
吵嚷声越来越大,还夹着各种汽车喇叭。
“让开你也过不去!……”一个人说,“前面舟桥连在架桥!”
几个围绕我的医生一下散开,纷纷跳下车去:“怎么回事?这桥要架多久?”
“他们讲是讲三个钟头,我们已经第五个钟头了,影子都还没有!恐怕还要十个钟头!”
十个钟头我是无论如何等不及了。
“我去找舟桥连!”孙煤说着就跑远了。
紧接着,我们这辆车拉开刺耳的救护警报。我想,何必为我一个人把局势搞这么严重?
第08章
一回到成都,刘队长立刻被召去开会。他的儿子小半拉儿挤眉弄眼地到处说:“林秃子摔死啦!”
“啊?!你怎么敢……”大家想这孩子准疯了。
“我就敢叫他‘林秃子’!”他拍拍面积很可怜的胸脯。
小半拉儿最近心情很好。他多了个伙伴,是条肥肥的小狗。这只良种牧羊犬是孙煤那个女兵班救下的一条命,有次途经一个道班时,狗的兄弟姐妹正被人逐个烤了吃。狗名叫“颗勒”,因为它是条男狗。藏民叫“颗勒”就像内地管十分熟识的人叫“爷们儿”。回到成都,活玩具已长成一条真正的狗,站着、走着、叫着,都有点威风凛凛的味道了。除了小半拉儿整日跟它厮混,再没人顾上搭理它。因为刘队长开完那个重要会,马上又召集党员,然后是团员,然后是青年、群众。直到开会前,伊农听某个党员一口一个“林秃子”,他还结结巴巴要辟谣。炊事兵小周听完文件后,一下反映不过来,受了刺激,夜里大哭不止。炊事班长吴太宽问他抽什么风,他泣不成声地说:“不晓得毛主席现在还住不住在中南海……”原来他操心伟大领袖的安全。一切日常生活都停止了,这院子跟全国各地一样,每个人都呆呆傻傻,脑子却都在飞快地转,思考的尽是大事情。
最繁重的任务是写批判稿。孙煤这个班的稿子老收不齐。团支书指责她,她就快快活活地说:“我们班没文化!”她们班的女兵写一篇稿子,总要不断地往走廊上跑,然后站在走廊里喊:“x字怎么写?谁会写x字?”这时十几个房间就会给她十几种似是而非的答案。团支书只好派了几个有文化的到她们班,其中包括徐北方和小号手伊农。
团支书王掖生拿了一大摞文件来念。他把“螳螂捕蝉”的“蝉”字读成了“单”,陶小童马上替他纠正:“念蝉。这个字读蝉。”
团支书的四方脸涨红起来。一抬头,发现徐北方满怀景仰地凝视他。每到这种时候,这家伙总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他把洋相出大。
“你再重念一遍,我们没听清。”徐北方做出天真的样子说。
不料团支书很快放下面子,用颇谦卑的语气说:“这个字我不认得。陶小童你刚才说它念什么来着?”他虚心而诚恳,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蝉,就是知了……知了的学名叫蝉……”她怯生生解释道。
“好了。”团支书打了个手势。
孙煤却叫起来:“谁说念‘蝉’?就念‘单’!我在体校时就一直念‘单,——‘单连冠军’嘛!”
“是蝉连冠军。”
“你刚才不是说蝉是知了?”
“对呀!”
“知了跟冠军有什么相干?”
陶小童耐心地说:“知了有个习惯……”
彭沙沙突然蹦起来指着陶小童:“她舌头有问题!有一次她对门诊部医生说她咳嗽,咳出很多‘蛋’(吴语‘痰’与‘蛋’同音),把医生吓坏了!”
大家嘿嘿嘿地笑起来。
彭沙沙又举一例证明陶小童口音的靠不住:她曾把她一个好端端的名字误叫成“嘣嚓嚓”,害得别人老要想起那种怪下流的三步舞。
“就是华尔兹!……”有人眉飞色舞地解释。
“华尔兹?……”
“看,就这样——嘣嚓嚓、嘣嚓嚓……”
“喂!是一男一女!……”
团支书简直已经被人忘了。他无论是跺脚还是把文件翻得哗哗响都继续被忽略。他的四方脸忽然涨得紫红:“现在是听中央文件,你们在搞啥名堂?!”
徐北方扯起嗓子说:“对呀!听中央文件,你们蛋啊蛋的像话吗?”他嬉皮笑脸的面孔转向团支书,“我差点以为你念错了字呢。”
团支书老实地说:“我是念错了字。”
徐北方立刻严肃起来:“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把它念对呢?”
团支书愤怒而窘迫地沉默着。徐北方简直开心得要死了。
过一会儿,蔡玲突然懵懵懂懂地叹一声:“哎呀烦死人。”
“咱们干吗老这么坐着?”有人问。
徐北方说:“嗨,瞧你说的。不在这坐着就到其他地方坐着,除非你没有屁股。”
最后有人指出问问伊农,他当年险些考上南开大学,要不是闹起了“文化大革命”的话。
伊农最恨谁提他很有学问的历史,立刻飞快地说:“蝉、蝉、蝉,那字读、读、读蝉!”他整天沉默寡言,当众说话就像要他命一样难。他越是惧怕讲话,别人越要千方百计逗他开口。他从来不笑。总是憋一肚子气,再通过那支小号把气撤出去。他之所以爱吹号就因为通过这支铜管他多少能消掉点气。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他生来就对一切都有气。
有人发现伊农私下说话很正常。但谈话对象超过两个,他就结巴了。
徐北方说口吃现象有着古老历史。早在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专门研究过口吃。说口吃是人的四种基本情绪发生混乱的结果,即喜怒哀乐彼此厮扭。
伊农不乐意了,反驳说自己的喜怒哀乐特别规矩,向来不发生什么混乱。伊农吃力地辩解道:“用用用医学来解释口吃,不过……是极简单的病理:因因因为口腔送气不足,不不不能把要讲的话音连续发出。就就就这么回事。”
陶小童对这个讨论发生了兴趣。她认为口吃源于初学语时。一般儿童都是模仿父母说话,如果父母说话过分的快和流利,必然使孩子学语时急躁。要不就是父母过分严厉,在他们面前,孩子始终畏缩,所以说话便迟迟疑疑,久而形成口吃。
徐北方说陶小童只是一般逻辑推理,缺乏名家理论做依据,如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学派的专家指出,人的敌意或焦虑使语言表达发生阻碍——也就是结巴。他们认为,口吃是一种精神性疾病。
伊农抗议他总把这问题往精神病上扯。
“是精神性疾病,不是精神病。”孙煤帮徐北方解释。好半天她因插不上嘴而不悦。在大家争论“蝉”字时,她认真查了字典。她不得不承认,体育学校毕竟不是训练脑子的地方。她认为陶小童这时简直洋洋得意,跟徐北方有来有往地争论。他俩几乎甩开所有人,所有人都只有糊里糊涂跟着傻笑的份。
伊农口吃得更凶,往往张好多次口都发不出音,所以没等他有效地驳证,女兵们就一齐哈哈大笑,笑得他捶胸顿足。徐北方再趁机加强攻势,认定口吃决不是口腔缺陷而是精神缺陷,起码是脑子有问题。陶小童马上接着说,她曾看过一位外国精神病大师著的书,说口吃是大脑的两个半球体争夺对语言的控制权,而造成的冲突;这冲突使发音器官无所适从,便出现口吃。
伊农被种种玄而又玄的学术分析差点气疯。他脸成了紫色,嘴一龇一龇露出那颗虎牙。他这样子更让女兵们开心。陶小童觉得他有点可怜,便安慰他说:世界上十四个人中就有一个口吃,他大可不必感到孤独。
然而徐北方却咬着精神性疾病不放。
“我不是精神病!”伊农突然喊了一句,把大家吓一跳。他这句话说得不能再流利了。他忽然倒抽一口气,又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这叫作一刹那的精神愈合。”徐北方立刻又手舞足蹈地讲解,“这说明精神性疾病的不稳定性和神秘性。它往往出现一刹那令人意外的灵光。所以口吃现象在当今世界仍是精神病学与心理学的疑谜。有的精神病学者专门设立研究口吃的学科。”见伊农又在椅子上耸了几耸,他双手—按:“你别一听精神病几个字就难受。用国外精神病专家的说法,每个人都患有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精神病。所以国外平均每个精神病大夫要负责二十五个人的心理健康。伊农同志,这有什么不合情理呢?”
团支书王掖生真的被人忘得一干二净,连他自己也把自己忘了。他开始认为他们不像话,撇下他和一大堆文件去讨论结巴问题。渐渐他听得有点入神了,觉得那不是胡说八道,那是一些挺深的学问。他觉得徐北方这人稀松散漫,但那个聪明劲还是讨人喜欢的。他就凭这点讨人喜欢。他几次想打断他们的讨论,但忍住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点胆怯,或说是自卑。
团支书第一次感到有种奇妙的东西在吸引他。他默默坐着,装作心不在焉,其实他对每个陌生的词汇都抓住不放。
正式的批判会在饭堂里举行。
炊事班长吴太宽读批判稿时大哭。他最近心情不好,不知为什么。他总想找个合适地方发作一下。他批判稿中联系到苦难的家史,说他家过去从来吃不起肉,最了不得就是到屠宰场弄些猪尾巴回来吃。他是为这哭吗?不是,他还想到母亲的沙眼,父亲的罗锅背,妹妹十二岁才上小学,还留级,以及他最近错了笔账、炊事员小周不安分等等。他哭着控诉,那么宽大个人竟瑟瑟发抖。他恨不得把一辈子的不顺心都清算了。
刘队长松了口气,一台配合形势的新节目终于排出来了。除了《八路军来了烧开水》还接着唱,其他一律换新节目。有个歌舞表演叫《历史车轮决不能倒转》,具有很复杂的悲剧情节。他拿不定主意让谁担任剧中女主角。
“队长,是你叫我吗?”彭沙沙一蹦,趴到他家窗台上。她跟队长讲话总是特别天真。
“我说,你别见天到处扫地,有时间抓抓自己的业务……”队长说。
彭沙沙一会儿把头偏向左边,一会儿又偏向右边。她在人群里一贯扮演小淘气之类的角色,但分寸总掌握不好。她虽然晃着头,却也把队长摊在桌上的“演员表”看清了。那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并用红笔把名字打了个框。跟着她又看到陶小童名字也打了红框。
在彭沙沙看来,陶小童的表演才华根本不在她话下。上西藏之前精简演出人员,陶小童差点让减下去。后来排了个表演唱,里面有个哑巴角色,陶小童赶紧声明她可以演这哑巴。彭沙沙说既是哑巴,我也能演。刘队长就把专业文工团那套搬来了,安排ab角,让她俩替换着演。可b角彭沙沙一出场就大放光彩。于是她自作主张连续演下去。起初陶小童不好意思提出异议,有一天实在忍不住暗示彭沙沙,她们是ab角关系。
彭沙沙却人五人六叹了口气说:“你这样争角色可不对啊。”
班长孙煤也插手了这件事,明确说,她反感任何人争角色。她认为那是旧文艺界最令人恶心的事。争着出风头是最糟糕的作风。班务会上,她就这么说的。大家一致反映陶小童演得不如彭沙沙。虽然演得蛮像哑巴,但剧场效果不如彭沙沙强烈。彭沙沙一上台就有人笑。陶小童还不服,说:剧情在此处并无喜剧性发展,观众不是笑错了地方吗?
“什么剧情,管它呢。让人笑总是好事!”大家都这么说。并劝陶小童应该虛心把彭沙沙那套学到手。那些层出不穷的噱头真把人逗死了。
陶小童闷闷不乐。后来她忍无可忍地大声说:“你们说得不对!”她脸通红,圆脑门也红得厉害。她正告众人;艺术的第一要素是准确。随心所欲地出洋相,靠这个取悦观众是江湖艺人廉价的技艺。
大家起初愣了一会,没反应过来。后来彭沙沙跳起来,指着陶小童对大家说:“什么呀!什么呀!你们都听见没有?”
“江湖艺人怎么啦?他们都是劳动人民,你贬低劳动人民!”彭沙沙说得很有力量。
“我没贬低……”
大家一口咬定她对劳动人民确实不大恭敬。连一向温和、无所谓是非的蔡玲也义愤地跺跺脚,因为她讲不出什么。
“我们不是在讨论表演方法吗?……”陶小童寡不敌众,“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你明明贬低劳动人民!”
“我没说……”
“你没说江湖艺人?”
“我说了……”
“那你说你没说!”
“我说了江湖艺人……”
“那你说你没说什么?”
陶小童眨着眼睛:“啊?不是你们说我说了什么什么吗?”不知是她被大家搞糊涂了还是她搞糊涂了大家。后来彭沙沙一直把“哑巴”演下去,越演越来劲,直到有回在某兵站饭堂演出,地方太小,她险些给观众来个耳掴子,才有人意识到她那表演已夸张得不成话了。
刘队长把彭沙沙和陶小童比较的结果,还是把主角给了前者。别人说他对矮矮胖胖的人存在偏爱,是他对小半拉儿的剩余感情所致。他觉得这样说的人无聊。
炊事班长吴太宽把“颗勒”那狗踢得大声惨叫。小半拉儿哭着跑来,叫他爸管管这事。吴太宽心里有火,这是谁也管不了的。他干了四年火头军,却让小周那小子捞着改行了。那个《历史车轮决不能倒转》里缺人数,小周就去当演员了。他天天在伙房练习拿大顶,原来有图头。
小周聪明伶俐,在一帮演员里不显得碍手碍脚。他一边排练一边对吴太宽挤眼,下来又说:“老吴你不行。你那张大宽脸要化起妆来还不跟漆门板似的。”吴太宽那笔账算错就因为怄气。
但到了正式演出,并没让小周上场。有人反映他神经有毛病。症状是他常对几头猪唱歌,还说猪听了音乐胃口好,容易上膘;有时却到猪圈去猛敲一通大锣,吓得猪乱跑,他说这样吓吓,它们体型会好,不至于全长肥肉。他学会吹笛子,却不用嘴吹,用鼻孔。每天夜里很晚不睡,发明一只腌咸蛋的坛子,使腌熟的蛋自动顺一个小口跑进槽里。据他说这是根据比重改变的原理,结果发明搞砸了,津贴赔了蛋钱。总之他有很多可疑行径。总之让估上台是不妥的。这么严肃的演出,万一让他闹出政治事故大家倒霉。幕拉开了。
由彭沙沙扮演的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在台上东倒西歪地舞着。灯光惨淡,表示旧社会暗无天日。天幕是徐北方挖空心思制造的机关布景:一片灰白的芦苇被风刮得左摇右伏。他告诉人们,这是象征生命在挣扎。
彭沙沙演得很来情绪。这姑娘有个好处是干任何事都劲头十足。比如她扫地,简直像跟地有深仇大恨似的。有回陶小童见她对准一小块地方横扫竖扫,扫得非常认真吃力,便奇怪地凑上去问:“彭沙沙,你在扫什么呀?”
她头也不抬地说:“你看谁扔了块纸,粘在地上了。怎么也扫不下来!”
陶小童乐了:“什么纸呀,你再仔细看看!”
她稍冷静了些,一看,原来屋顶漏下一缕阳光,投在地上形成一块白斑,被扫地心切的彭沙沙当成纸了。因为大家都很看重扫地,所以能找到一点可扫的东西颇难。后来陶小童到处跟别人讲,彭沙沙是近视眼。彭沙沙为了下台阶,就此真像近视那样眯起眼来。
不过彭沙沙在舞台上从不眯眼。她只有一个优势就是眼睛。她的眼睛说流泪就流泪。她扮演给地主放鹅的小女孩,不断有泪水从她腮帮上滚下来。
陶小童跟在孙煤后面,舞台上有十个姑娘为彭沙沙伴唱伴舞。年底有两个女兵复员,宿舍作了调整,孙煤把陶小童换到另一间寝室去了。搬床的时候,俩人的目光右点心照不宣。陶小童凭直觉感到离班长的秘密已非常近了,可班长来了这一手。孙煤知道自己这一手是很有效的。
彭沙沙穿着烂成丝丝缕缕的衣服在台上咚咚作响地舞着,烂衣衫紧裹着她的胖身材。剧情发展到后面,这放鹅的小女孩饿死在芦苇荡里。音乐是由一位新调来的作曲家写的,到此处简直像台风警报。小号蠢头蠢脑地冒出几串高音,给人恐怖感。小提琴手们闭着眼拉着没完没了的颤音。而作曲家刻意在大家谱子上标明:“此处悲痛欲绝,怒火中烧,催人泪下……”这曲子由作曲家亲自指挥,他全不管乐队奏出的效果如何,只管一个劲注视舞台上的孙煤。他觉得这姑娘简直美得要了他的命。他这样美的乐曲全是为她写的,让矮胖子彭沙沙给糟践了。彭沙沙已跳得颠三倒四,她踉跄着,趔趄着,表演生命垂危。她准备奋不顾身地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往地上一倒。这一倒要倒得真实就得不怕疼。只听“砰”的一声,彭沙沙在舞台中央倒下去。
观众们呆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这“砰”的一声把他们吓坏了。他们从这“砰”一声中感到上了当。台上这个“穷孩子”那圆滚滚的小腿真结实啊;还有那屁股,拱得像座小山!这孩子哪能是饿死的,活活是撑死的!
观众笑了!这还了得!侧幕里的男演员也笑出声来。担任伴舞的十个姑娘努力忍住,但还是有人开了头。笑在舞台上是多米诺骨牌,有个开端,后面的妄想抵挡。开始她们还闷在嗓子眼里笑,不一会儿就浑身抽筋,腮帮子作酸。后来她们索性撒开来笑,虽然有一丝明智在提醒着:再笑下去要倒霉的,但谁也停不下来。刘队长在幕边呐喊:“不准笑!不准!……”乐队拉出的颤音一点不心酸,听上去也是笑。
直到观众们先醒过神,意识到这类节目是不该笑的。他们全惊愕地睁大眼,望着这帮失去理智的演员。这事态发展下去可不得了。
只有彭沙沙一个人稳住气,躺在台上纹丝不动。听见有人笑,她简直悲愤透顶。她想,这样笑还有点原则吗?她决定就这样躺着,让自己苦难的姿态给一切人留下深刻印象。
第09章
我和许许多多的人拥塞在河这边的公路上。装载我的救护车由于警报长鸣,所有车都为它让了道。它现在开到最前面,只要舟桥合拢,它必将头一个冲过去。看见了吧,我的情况就这样严重,所有人为抢救我都做了让步。
按我身体提供的各项参数,他们断定我的生命还有几个小时,至多十来个小时。这点时间还够他们干什么?我认为他们这样玩命地抢救我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他们这样干是他们这一行的教条。
他们抢救我或许因为我不是个一般人物?拥塞在道路上的所有人都向这辆车里垂危的女英雄致意。我知道,他们肯定向这辆救护车行了注目礼。他们钦佩我就像我曾经钦佩别人。一个长长的时代,每个段落总有那么一些人矗立着,作为时代的支撑点。我就是一个。我并不是大言不惭的人,我的确在献身的一刻毫无杂念,满怀虔诚,并找到一种气概,或说是英雄特有的内心境界与自我感觉吧。就像在舞台上扮演英雄一样,感觉找得不对就白搭,偶尔找到感觉是很舒服的。感觉是一股气,融会贯通。在舞台上找不到感觉你简直就没治。
他们曾说我没演出“兵”的形象来。说我没劲没劲,一点力量也没有。没有那种令他们自豪的大老粗劲头。我觉得这是我的先天缺陷。我请教过不少人,学他们的一招一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比如变魔术的董大个,他演英雄人物的要领在亮相。他说相要亮得毒、亮得猛。为了这一毒二猛,他的经验是完全屏住呼吸,让气全憋在胸里。有次他客串李玉和,憋了一口气等着亮相,结果那一锣敲迟了,他差点憋晕过去。我不行。我一上台就飘飘忽忽,把什么都忘了,只想着给人留一个优美的印象。事实证明我不适合塑造英雄人物。
可现在我蛮过硬,死到临头,一声不吭。许多人从现在开始把我看得了不起,一个女英雄。我没工夫推敲,这事是否有点滑稽。
孙煤又爬上车来。她来来回回地跑,总是传达同一个消息:舟桥还没合拢。我纳闷,什么原因使她放着现成的电影明星不当,又干起护理来。大家都说她比“田春苗”长得好看。她要演电影非成大名人不可。
孙煤看着我。我呢,也看着她。我的眼神很呆,她呢,依旧有神。我不欠她什么情分,看来她在我最后这点时间里也不想和我算总账。就这么看着看着,我觉得她挥手掸下一颗晶亮的东西。别是我看错了。我想,是我俩讲和的时候了。
徐北方现在还关在那黑房里。他要能请个假来看看我多好。我要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他和孙煤的手拉过来,再紧紧捏到一块。我要用最后的力气干完这事。等着瞧吧,这事准让我干得相当漂亮。
救护车外一片混乱的紧张,或叫严肃的混乱。各种声音汇进我这双有所特长的耳朵:它的形态对一切声音接收得过分有效。我觉得吵闹得无可忍耐。工兵要修路,救护团要抢救,话务兵要架线,炊事兵要做饭,各自都有理由妨碍别人。好像整个救灾大军都集聚在我的车外。我到底没有找到解释,为什么我对声音会如此敏感。
从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就判断出,进来的不是阿爷。父母风尘仆仆,从上海赶来,这回没什么说的了,他们决定带我走,彻底走。阿爷去砸石子,他每天要到天黑才收工。
父母对我进行血统教育。这时我十四岁,对自己的来历已不感兴趣。这个谜我猜得太久,好奇心早就耗尽了。
父亲说:你阿奶当年的行为很不像话。
母亲说:对呀对呀,她也太风流了。
父亲说:你别插嘴。你没什么资格管我们家的事。
母亲说:好极啦,以后你少把你死去的娘那些馊事情讲给我听。你们家什么东西。
父亲说:你闭嘴。让我来跟小童讲。小童,我们不是讲你阿奶坏话,她年轻时……
我觉得父亲的表情像个女人,像个盘嘴饶舌的上年纪女人。我听完后一点也不吃惊,相反,我觉得阿奶特棒,真不简单。想想看吧,她在富有的丈夫身边,公然去爱一个穷学生,凭这点,她在九泉之下就该受我深深致意。阿奶怀着几个月的身孕从家里偷跑出来,去寻那学生。她只见过他一面,是在一次募捐会上听了他讲演。她找到他时,他已经被警察逮走。她等着,一直等到他死在大牢里。阿奶当时失去一切希望,再回丈夫那里已不可能,她就在人地生疏的情况下分娩了。这时有个青年来看望她,并把她接到自己家住,这个青年是死者的同学。阿奶并不爱这青年,孩子满月后,她便悄悄离开了他。她回到故乡,见满城张贴寻找她的启事。她万念俱灰地回到家里,丈夫却因思念她死了。
父亲说:你阿奶这时候才知道好歹,才晓得后悔了。
不过我认为阿奶不一定后悔。她只是遗憾:她深爱一个人而被人更深地爱着;她为了去爱那一个却毁了这一个。
故事没有完。许多年后,那个曾救过阿奶的青年忽然找上门来。这人其貌不扬,凭他在政府里任一个不起眼的职位,就想娶阿奶。阿奶被他的诚心打动,便不冷不热地与他来往。后来他辞了职,带着几十箱子书住在阿奶家里。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合了。
这个人就是在马路上敲石子的阿爷。我那善良、懦弱的老阿爷。
母亲说,你阿奶死了也有两年了,我们仁至义尽。现在他(指阿爷)知足了。这次我们正式来给你迁户口。
其实她和父亲早在阿奶生前就开始挖墙脚。那时我八岁。上海举行全国少年诗歌大赛,我中了奖。父母那天都到了场。我领了奖品后走到他们面前。我很生疏,他们也感到生疏。他们一时竟没找出话来对我讲。只记得母亲古怪地朝父亲笑了一下。我猜她是说:早晓得这孩子长大这么出息,小时我们该对她好点。从那时起,他们就绞尽脑汁要收回抚养权。
阿爷没下工,父母趁机先把我攻垮。但我十四岁了,要我就范也不那么容易。
阿爷终于蓬头垢面地出现在门口。一见父母,他一双眼睛立刻掉进两个深深的坑里。
接下去的三天,父母两头忙,分别跟我和阿爷谈话。他们十分严厉,要一老一少放明白点,正视前途:我和阿爷相依为命的日子是过到头了。
我妥协了。阿爷压根没对这事抱什么希望。最残酷的是,父母还要造出一个假象:是我自愿离开阿爷的。他们让我当着阿爷面宣布这种选择。
我表示一切都按父母安排的去做。只能这样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头一次想到“命里注定”这类词。阿奶阿爷和我,我们能联系在一块乍看极偶然,其实全是必然。我不妥协还能干什么?
隆重的“选择”仪式在阿爷空荡荡的客厅里举行。这里过去摆满令他骄傲的大堆书籍。我站在中央,阿爷坐这端,父母坐那一端。马上要由我自己发出我背叛阿爷的宣言。父母这么干够绝的。这么干他们开脱干净了。他们狡猾、虚伪,阿爷哪是他们的对手!
“小童!现在爸爸妈妈不勉强你,你自己做出决定:今后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们回上海?随你便,你说实话好了。”
我不偏不倚地站在“三八线”上,看着自己的脚尖,精神在过大刑。一会儿,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很快在地上聚了一小滩水。
“你说话呀!爸爸妈妈决不勉强你,完全由你自由选择!”
有一阵,我突然想冲过去和父母拼掉。我此刻一点也不觉得他们生下我有什么功劳。我恨他们。他们正当年富力强,有足够的智慧和精力对付一老一少。他们在老的和小的之间显得那样自信和霸道。我真的恨他们。他们控制着孩子的命运,从来不把孩子的感情当回事。他们漫不经心地行使自己法定的权力,要怎样就怎样;孩子的真切悲哀被他们看成挺好玩的事,而孩子的反抗全被当作无理取闹。我咬紧牙关,不然我真的会照我想的瞎说一通。我还有一丝理智:父母是得罪不得的。
我想,我还是老实点吧。眼泪在我脚前越聚越多。按预先排演好的台词,我这时该说:阿爷,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跟爸妈走的好。一方面上海学校好些,再说您年纪大了,又在被窜查,照顾不了我。我走了,会常来看您。您也能去上海看我,不是还像没分开一样吗?
这段话,父母设计得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可我怎么努力也张不开口。
阿爷始终安详地坐着。他比我转弯子转得早。我想他天生是个受气包。
“小童!你讲话呀!不是让你自由选择吗?有什么哭头!……”母亲快沉不住气了。
我哭得头都晕了。我怎么这样倒霉?
父亲胸有成竹地说:“让孩子自己选择嘛,我们都不要强迫她。”
“不要让孩子为难了!”阿爷忽然提高嗓门,“你们折磨一个孩子干什么?”没想到老头子原是有脾气的。他使我们三人都吃了一惊。
“这怎么是折磨呢?”母亲说,“小童,你快讲话!”
“怎么不是折磨?!你们就忍心让她哭成这样?小童,阿爷领你心了。你不必为难,跟父母是对的。哪个孩子不跟父母呢……”
我忽然长长吸一口气。三个人都静下来,盯着我,像三个下了大注的人盯着要停下来的赌盘。
我绝望地看看阿爷。阿爷似乎明白自己不应再奢求什么。但他仍怀着一丝儿侥幸,这一丝侥幸使他看上去不堪一击。
“阿爷……”我泣不成声。
父母露出稳操胜券的神气。
“阿爷……我、我哪儿也不去!我就……陪着你!”
说完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到现在我也没搞清那是真的晕倒还是我装出来的。我的确觉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我大概装得非常逼真,把我那毫无医学常识的父母吓得够呛。那样吓吓他们如今想起来还极称我心。
这次休克是耳朵首先苏醒的。我听见“嚁嚁”的声音,起初以为是蟋蟀什么的,后来它越来越响,我才听出是哨了。见我醒了,那些聚拢在我眼前的面孔慢慢散开。休克,是让我一遍遍演习着死亡。到时候,我就可以信心百倍在对死亡说:好了,来吧。我准备就绪。
“嚁嚁”的哨音使医生们烦躁至极。他们骂舟桥连是笨蛋,从早干到晚,桥还合不拢。一定是河水太急,这场灾难使一切都变了态,一座看上去挺牢固的桥几天前被河水冲垮。孙煤总是悄悄地为我做着一切:撤下那根管子,换上这个瓶子。她把这些事做得很细致。我对自己说:好好看看吧,记住这个形象。她在我最后的印象里未必恶劣,甚至美好起来。我知道,这正是她巴望的。
我说过我不想再管班长的闲事。可她把我调到另外一个寝室。她随随便便就给我来这一手,这可让我受不了。这一来我断定她心里一定有鬼。
我想把这事跟谁谈谈。我头一个想到了徐北方。
不知怎么回事,这段时间我越来越想跟他待在一块。我一看见他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活,同时又察觉到这快活不很正当。十七岁的女孩子不该有那些不明不白的念头。
我常常躺在床上,在入睡前踏踏实实想他半小时。一想,就想起那双聪明的眼睛。那是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嵌在与众不同的额骨下,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有人反映他在侧幕里常对舞台上的女演员挤眼,孙煤立刻说:绝没有这回事!那人又说:你叫唤什么,他就是跟你挤眼!我不相信徐北方干过这种不雅的事。我偶尔回头,倒见他常常对着我出神,一双眼睛很茫然并带有某种忧郁。当然,他也常常看孙煤,但那眼神要单纯得多,仅仅是对一个完美物体的惊叹。我认为谁对孙煤的美麻木不仁谁就是白痴。
但我摸不透他这个人。他有时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有时我对他近乎傻气地瞎殷勤半天,他表现得却是浑然不觉。我拿不准他到底喜不喜欢我。有次我在洗衣台碰见他。夏天的中午,这里没人。他问起我的日记是否惨遭批判,我顿时流下眼泪来。这不怪我,是他那亲近体贴的样子使我大受感动。
“你真傻,干吗要在日记里写真话?”
自从我作诗的才华被遏止,我就开始写真正的心得了。我老老实实地记录了我的一些想法和对别人的一些看法。不知怎么,有人又不客气地打开看了。彭沙沙悲忿地指着我说:“好哇好哇,你说我入团是扫地扫来的!还说咱们班许多同志,打手电在被窝里学毛选没必要……”
“她说是装装样子!”
连厚道的蔡玲也控诉我:”你还说我爱照相!”
“还说、还说咱们班长!说她有件衣服打的是假补丁!……有意见当面提嘛,到背地捣什么鬼!”
我讲不过她们。但有一点我是讲明白了:我反对别人翻我日记本。你们凭什么乱翻我的日记?那是能随便翻的吗?真荒唐。日记是每个人内心生活的保险柜,怎么可以随便打开窃取里面的内容呢?每个人都有思索的自由,感受的自由,也有把思索与感受记录下来的自由。这种自由不应被干涉,比如你随便去搜人家私宅要被人理直气壮的打出来,并喊你“滚”!这是人的权利之一,这权利不是说有法律保护吗?法律,可了得!那么甭管我怎样思索与感受,都属于我个人权利范围,怎样写都没错,因为我从不用它去影响别人。那么我到底怎么啦?
徐北方听完我的话哈哈大笑,说我这些年白活了:“什么他妈的人的权利,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我说没错,她们的确叫我糊涂虫来着。她们发现我太缺乏这方面的教育,全冲我嚷起来:“什么?日记是个人秘密?只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才是秘密!”
“雷锋日记怎么不是秘密?”
“还有王杰日记……”
“刘英俊日记……”
我想说:彭沙沙的日记也不是秘密。她常把日记拿到“讲用会”上去读。她的日记我相信所有人都烂熟了;开头她怎样落后,有哪些“活思想”;后来猛学习,从红宝书里找到某一条,把“活思想”干掉了。我承认彭沙沙的日记写得不错,但永远这样写,不知她本人怎样,人家听起来可够腻昧。
后来,大家起劲地给各种日记定性:有革命日记,也有反动日记。比如某地有个坏蛋,日记上全是反动话,假如也保护他的“个人权利”,那不乱套了吗?
徐北方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我的一脸倒霉相把他逗乐了。
“我的日记也公开!”他摊开两手说,“真的不骗你。不过没人能看懂。我在日记里尽胡扯八道,编好些暗语。比方说,把开会写成‘磨豆腐’;把刘队长写成‘老面瓜,;把蔫头蔫脑的伊农写成‘茄子’,中间我还用一些只有我懂的阿拉伯数字,再加些英语单词和汉语拼音,你想想看,这么乱七八糟的日记就是公开,有谁高兴看?”
“那你自己看得懂吗?”我担心地问。这人对自己也如此恶作剧。
“自己还能看不懂?唉,我劝你学学我。”
我闷声不响了。我想我可学不了他。
他却还要跟我唠叨:“你不要把生活搞那么严肃,学学我。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你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当成负担了。”
哎呀,他可说到我心眼里去了!我这时发现他在反复洗一个颜料罐。我忽然猜出,这罐子并不需要那样认真洗,他来这里是为了我;为了见我或开导我。望着他热情的、有点神经质的脸,我心里一阵从未有过的温热。这感觉没治了:又异常又舒服。他说得很对,我从小就是个孤独的孩子,往往需要隐藏自己的聪明,才能得到伙伴们的认可与信任。我发现他正在盯着我,用那种被我熟悉了的茫然和忧郁的目光.
“你真逗。”他忽然讪讪说一句。
我很孤独。我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孤独;我还想问他,在这个热热闹闹的集体里,孤独从哪里来的。
“喂,把你的手给我!”
我吓了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人家说过分聪明就像长六个手指。”他不容我迟疑,抓住我的手,并没有去看它便用力一攥。
“记住,以后我们是好朋友了,你有什么为难事,或者委屈事,就来对我说。你认为我这人怎样,还是挺能开导人的吧?”
我点点头。等一下,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遥远的、儿时的愿望,我想对他请求:“哦,抱抱我!”
他有一双聪明的眼睛,能看懂我深藏着的愿望。因此,他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渐渐冷了,僵在那里。谁也想不出怎样将手抽回最得体。似乎我们同时感到两只手都带着很复杂的表情,远比我们的脸复杂得多。
事后,我稍微冷静地想:跟自己的班长争夺情人不够明智。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孙煤,我要插进去,人家准说我不地道。再说我不一定插得进去。再说我还不一定想插进去。再说我还没搞清自己对徐北方的感情是怎么回事。
我想我喜欢这家伙。这个我行我素的人物。仅用“喜欢”来表述,已显得太乏力。它超出“喜欢”的厚度深度与广度。“喜欢”是一大堆混乱不堪的情绪的主旋律。有着许多远比“喜欢“强烈的意识混在其中,搞得我一刻也不得安生。
不过我否认这是爱。我早已谈过我那段了不起的爱情经历。我爱的领域狭小得只容得下那个标准军人。“他”像神灵一样主宰我的爱情,使我不敢乱来,随随便便再对另一个人动心。有时我也疑惑这主宰未免空虚,但我立刻又笃信:爱,是不应有人间烟火味的。
当我用这点信念鉴定自己对徐北方的感情时,并非有足够把握。我甚至感到自己可耻,当徐北方一出现,心目中那个偶像立刻让我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主宰”也没了。但我不再感到空虚,我实实在在享受着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异性气息。
我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玩艺,把感情搞得没了真理!
就在我那个充满情愫又充满烦恼的晚上,班长的秘密,就是深夜失踪的秘密,被我识破了。
我至今一想到那件事,浑身还会起鸡皮疙瘩,但决不是恐惧。我现在的健康状况不适于去想那件事。那事太刺激了。不过我担心我不是把事搞清楚,人们会错看孙煤。其实她不像后来传说的那样下作。人们用生物学概念去给她的行动下结论是不公正的。我只怕没有时间和精力把这事讲清楚了。
又是血压计、听诊器、人工呼吸……他们真能打搅我。
大月亮下,我发现班长孙煤穿着一件深红色运动衫。睡梦里只听见一声轻微至极的响声,我就醒了。我只需那么点响就足够了。因为我等的就是它。
我并没把班长往坏处想,只是好奇,想调查一下她奇怪的毛病究竟是怎样一个发作方式。我也打窗子翻出去,因为我要顺着长长的走廊走出去肯定跟不上她。她走得又轻又快,穿着软底练功鞋的双脚显示着理想的弹力。
我跟踪是很成功,一点没惊动她。我说过我在这方面是挺杰出的。她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然后拐了个弯,我差点叫她“站住”!因为她毫不客气地闯进了男宿舍,队长有规定,夏天男女宿舍互为“禁区”。
我最好先把这座楼的地理环境交代清楚:它坐落在院子中央,楼有两个出口,各自东西。这幢楼绝就绝在这里,楼上楼下不能相通,各有各的进出口。假如楼下的人想上楼必须先走出自己的走廊,再穿过院子,从另一端上楼。此地过去是卫生院,楼上是隔离区,这样避免了病员自由交往,可防止交叉感染。我闭上眼也能把这楼的平面图画下来,但我不知我是否把它描述清楚了。
就这样,班长孙煤从另一端钻进黑洞洞的楼门里去了。楼上全住着男兵。我想这事不那样简单。
我迟迟疑疑也上了楼。走廊两边的宿舍全开着门。因为天热,我们女兵睡觉也不关门了。整个走廊充满音色不同的各神鼾声。一股汗味和脚臭味,还有令我莫名其妙的一些气味。这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但孙煤显得轻车熟路。我不敢往前走,在楼梯拐角隐藏起来。
孙煤这时回头看了看,但她绝对发现不了我。我瘦,贴在墙上薄薄一片。她感到安全了,便推开走廊尽头的门。我把那屋的位置与楼下房间核对一下,心里“轰隆”一声,就不再跳了。
那是徐北方的房间。
我不知道怎样处理精神混乱的自己。也不知靠着发粘的墙站了多久;我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推动我来到那房间门前。
屋里亮着灯,只不过门上方的玻璃遮了深色布帘。我终于在门下端找到一条极细的缝。我缩下身体,姿势一定又笨拙又丑陋,为的是能把眼睛贴到门缝上。我像个密探或狗特务,这副姿态连我自己也嫌恶。
门缝里显出这样的图景:孙煤伏卧在地上,脸朝下,双手伸向前方,像在够什么东西,却够不着,模样十分痛苦。
我纳闷透顶,真想闯进去问问,这叫什么把戏。
一会儿,徐北方的背影把孙煤挡住了。他手里端着调色板。他走来走去,房里几盏灯被调整得同时照准孙煤。
我知道了,他把她当模特儿。我看得眼睛酸胀,撑在地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等这个背影从门缝挪开,我傻掉了。我看见一个完美得令人昏厥的人体霍然诞生!维纳斯的诞生!
好哇,这就是我们那个神气活现、威风十足的班长啊。她往我们面前一站,对我们讲述什么风纪问题。可她倒好,跑到这里,在几盏灯照耀下,痛痛快快把自个剥个精光,我的天,我的天!
我感到心脏像在胸腔外面使劲捶打着我。我气喘不停,手指冰凉而发粘。似乎我自己正囿于巨大危险之中又无力摆脱。半晌,我咽下一口沉重的唾沫,几乎连舌头一块咽下去了。我痴痴呆呆沿来路往回走,下了楼,我突然撒腿就跑。
我就在院子里跑开了。我觉得非得用这种剧烈的形式,才能使我胡蹦乱跳的心步调一致。我想,他们可把我毁了!
我再次被他们抢救过来。
外面的天色已暗下来。舟桥连从早干到晚,桥总算搭成了。听医生们说那个挥小旗的指挥官把一模一样的动作重复了一万遍,看得所有人都厌烦了,他仍旧满怀信心。
救护车头一个过桥,轧得钢板“咣咣”作响。孙煤极力护住我,不让我受太大颠簸。她美丽的脸挨我很近。我回忆我当时是怎样恨她来着。我感到受骗,徐北方骗了我,班长也骗了我。她那样不知羞臊,真令我咬牙切齿地恨她。我也认为自己是下作的,去尾随她,结果参观了这样猥亵的场面。我从那条门缝里窥视到的是最丑、也是最美的物体。这物体亵渎了我、亵渎了我干干净净的十七岁灵魂。人类、男女、爱情、欲望,原来就那样混乱地融在一起。爱情是虚伪的,是人们给欲望找到的一个美的借口。我当时觉得班长的身体美得触目惊心。照理,那个青春的高洁肉体该淌融多少无耻和丑恶,但它恰恰又是一切无耻、丑恶的原动力!
从那天晚上起,我感到庄严,神圣,还有好多好多被我敬重的东西,一下子结成糊里糊涂的一团。
车在过桥时,我听见很清晰的哨声。这哨子像团支书吹的。就在孙煤和徐北方干那荒唐事的当夜,团支书突然吹起了紧急集合哨。刘队长和团支书并肩站在院子里,分别监视两个楼道的出口。孙煤被困在楼上,根本没一点下楼来的可能性。
我当时听着短促、急速的哨音,心想,他俩这下可要出丑了。这是当众出丑,没得跑。哨音像催命一样急;我当真替这一对无法无天的家伙着起急来……
过了河,医生催司机把车尽量开快。天亮前若赶不到手术台上,我是随便怎样也躲不掉那个死了。他们在我死前还要大大折腾我一番,他们要不嫌费事,就随他们便好了。我还在想,当时听见紧急集合哨,不知孙煤吓成什么样子。
第10章
“听说,你每天都往本上写点啥?”
“……”
“尽写些啥玩艺儿?”
“……”她惊慌地看了团支书一眼。
“有人反映都是些不太健康的东西。什么蓝蓝的天……星星跟月亮亲嘴。”他严厉地背诵被所有人歪曲过的诗。
“……你听谁说的?”
“不少人都说过。前两天,我在彭沙沙笔记本上看到不少,她说是抄你的。”那意思是:趁早别赖啦。“她说你们班好些人都抄你写的玩艺儿。”
陶小童想:这是哪辈子的事?自打一年前大伙说她写的诗“叫人肉麻”,她就把那份心收了。如今她不写诗,连日记也不写了。她们何时何地抄的呢?总不能一边批判一边抄吧。人会在憎恶某个东西的同时欣赏它吗?不会的。团支书当时问彭沙沙为什么抄,她躲躲闪闪说不出名堂。反正大家是偷偷抄,也不知为什么。团支书真正感受到:一个人产生了不良影响,往往本人不知道。好比这个陶小童。
这个陶小童总是与众不同。不知怎么,他感到所有人都对她有点另眼看待。她那圆鼓鼓的额头塞满让人看不透的念头。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感到新鲜。她很聪明,但时常把聪明掩藏起来;偶尔露一点锋芒,但马上显得很难为情似的。有次团支书无意问她:“你一定读过不少书吧?”她顿时红了脸,像被人揭了短一样。她好像知道很多事,或叫作挺有知识,但与别人相反,她并不总想让人相信她对事物的理解正确无误。她总是谦虚或害羞地在她的见解后面加上一句:“可能我记错了。”或者:“大概是这么回事,也不一定。”
新调来一个作曲家叫高力。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材,是个公子加才子。他老子是军区一位副司令员。有天高力和陶小童争论起来。作曲家很有口才,讲起什么来滔滔不绝,但总是很快地转换话题,因此听他谈话时常要给他搞得晕头转向。许多人都挺服他,他的知识包罗万象。人们连自己最内行的事,也要去听他讲解。没有他讲解,似乎万事都没了定义。当时院子里很多人,陶小童就跟他争起来。
高力看见徐北方坐在那儿画画便说:“嗬,新印象派嘛,修拉的弟子嘛。”他的学问多得随时往外冒。
徐北方看也不看他说:“我知道修拉是哪个球!”
高力不计较他的粗鄙,对大家讲起欧洲绘画史来。陶小童忍不住插嘴,说“蒙娜丽莎”时代,还没有现在这样理想的油画颜料,是用胶和蛋清及蜂蜜调制的颜料作画。所以那个时代的画保存下来极不易。大家一下把脸都转向她,仿佛说,你居然比这个什么都晓得的家伙晓得的更多?她脸立刻红透了,看样子后悔自己多了嘴。有人问她:“现在的油画颜料用啥做的?”
“用油做的。”高力抢着回答。
她慢吞吞地说:“我记得好像是用亚麻仁油和蓖麻油。”
高力挥挥手:“这不是重要问题,没必要弄那么清楚。”
徐北方这时候说:“你哪怕稍许弄清楚点再卖也不迟。”他嬉皮笑脸,并不存心要气高力。
高力不理睬他,马上谈起最有代表性的“印象派”——《日出印象》,说这位画家是印象派鼻祖,叫马奈。
“不对,叫莫奈。”陶小童轻声地说。
“嘿,外国人的名字,翻译过来就千差万别了!马奈就是莫奈!”
大家都说:“管他呢。”
可陶小童很认真,她胆怯却坚定地说:“绝对不是,马奈是画《草地上的午餐》那个。”
“他是不是印象派创始人吧?”高力不耐烦了。
“他是。”
“那不完了。印象派、印象派,就是从那副《日出印象》里来的!你敢说不是?”
陶小童红着脸摇摇头。徐北方嘻哈着大声嚷道:“同志们:狗皮膏,狗皮膏,就是从狗皮上揭下来的!”
接下去这俩人闹起来。他们争得众人莫名其妙。高力说印象派反动,腐朽,情绪没落;徐北方拿不出服人的理论,只笼统说他“放屁放屁!”到头来,他那完全不讲道理的辩驳把高力气疯了,几乎要揍他。陶小童惊慌地站在一边,好像为自己引起这场纠纷感到不安。她喃喃地说:“可能我记错了……”
这事使陶小童在团支书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