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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塔_江国香织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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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第一节
世界上最令人感伤的景色无过于雨中的东京塔了。
上穿白衬衣,下着平脚裤的小岛透一边喝着速溶咖啡一边想。
不知为什么,从小时候起每当看着雨中的东京塔,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伤,就好像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
在铺满草坪的高地上有一幢公寓,透从小时候起就一直住在这里。
“虽然钱上是不必操心了,可总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烦不烦哪?”
就在前不久,耕二还这样问自己。
“不过你也可能觉得没什么,毕竟妈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母亲啊。”
自己和耕二是高中同学。就读的学校是市内屈指可数的重点高中,两个人的成绩也都很好。不过,两个人的共同点恐怕也只有这一个了。
下午四点。诗史该打电话来了吧。透这样想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这么盼望她打电话来的?
透说自己想买个手机的时候,诗史皱了皱眉头。
“别买了。让人觉得多轻浮啊。”
她那样说,自己却有一部手机。
诗史的手机上系着一条丝带,兰色,像夜空一样冷冷的兰。
“你自己编的?”
透曾问过诗史。她回答说不是,是店里的女孩儿编的。她那个店在代官山,有点怪怪的,里面摆着家俱和服装,甚至还有餐具。听诗史说是精选商店。最近一次去那里的时候,竟然还看到了小狗用的项圈和食具,真是吃惊不小。而且,更让人惊讶的是,那些东西还都很贵。诗史店里的东西都是那样子。透心里想着。诗史什么都有——钱,自己的商店,还有丈夫。
四点十五分。电话铃还没响。透漫不经心地喝着已经温凉的咖啡。他很喜欢喝速溶咖啡。因为他觉得速溶咖啡比滴滤咖啡更适合自己,有着淡淡的清香,而且易于冲泡。
简单是最重要的。
透是在1980年3月份出生的,就在自己上小学的那年,父母离婚了。自那以后,透就一直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结识诗史,也是经过妈妈的介绍。
“是我朋友。”
妈妈当时就是这么把诗史介绍给透的。那是两年前透17岁时的事。
诗史有着苗条的身材和浓密的秀发,上身穿白衬衣,下身穿着藏青色的裙子。
“你好。”
诗史的眼睛和嘴巴大大的,脸型让透觉得有一种异国情调。
“真没想到阳子你都有这么大的儿子了。”
诗史打量着透说,
“看着他就像欣赏音乐一样。”
透当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但又不便询问。
“高中生?”
“嗯。”
透记得自己当时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生气了似的。
大学二年级的生活太无聊了,最近一段时间,透没怎么去上课。令人讨厌的是,在任课老师中就属那个经常检查出勤情况的老师的课最没意思。透打开音响,一边望着玻璃窗外雨中的房屋和东京塔,一边静静地听着随即飘来的甜美轻快的旋律。
大学里的女生为什么看上去都那么愚钝呢?透过纱窗,耕二一边听着外面雨水滴滴嗒嗒的落地声,一边黯然地想。她们的身体没有一点魅力。要么瘦得像火柴棒,要么胖得像皮球,非此即彼,真让人受不了。
说起来,去年在朋友聚会时认识的由利还不错,耕二现在还一直和她保持着交往。她聪明伶俐,可能是经常游泳的缘故,身体曲线相当不错。
“肚子好饿啊!”
躺在那儿看电视的桥本说,
“有没有碗面之类的?”
“没有。”
耕二回答,接着又补道:
“米饭倒有的是。”
他经常会蒸大量的米饭放在冰箱里。
“你怎么这时候肚子饿?加餐可是要发胖的。”
耕二说归说,还是站起身来为这个只喜欢看曲艺的古怪朋友做了碗炒饭。还把冷冻的鸡汤解冻以后端了过去。
“很勤快嘛!”
桥本好像非常钦佩的样子。
“一般般吧。”
耕二说完点上了一支烟。
告诉自己大龄女子魅力的人是透。透是耕二高中时的好友,也是他当时唯一瞧得起的朋友。要知在当时,耕二是几乎瞧不起任何人的。
“你不走吧?”
耕二问一边吃炒饭一边看电视的桥本。
“不走。”
“哦,是嘛。”
耕二很喜欢桥本大大咧咧这一点,他换好衣服,上了发丝,然后戴上了手表。
“那我打工去了。”
耕二说完放下钥匙出门去了。他随手拿了把雨伞,一根伞骨已经弯了。
耕二现在过着以打工为中心的生活。学校的课当然还是要上的,但他几乎每天都在打工,包括周末的晚上。耕二的父母都还健在,也给他提供了十二分充裕的生活费用,应该说他的学生生活是相当富足的。但即便如此,在耕二看来,零花钱是多多益善,更何况他在台球场当服务生的收入也颇为不菲,而且还很轻松。
今年夏天他在游泳池当救生员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女子,并且发生了两次美好的回忆,在他看来打工当真是乐趣无穷。只要想找,短时工到处都能找到。回收居民对铺路工程的意见调查表、洗盘子、当二流画家的裸体模特……,不一而足。
耕二觉得那份工收入还真是不少。当时,那个画家在路上叫住自己,说如果能到他家里的话一个小时给一万日元。那是个瘦削的老头儿,家住在吉祥寺附近。老头儿画了很多写生,耕二足足挣了三十六万日元,却只是抱着膝盖坐在那儿而已。最上算的是,老头儿是个肉食动物,还时不时地请自己吃牛排。
十一月。在去打工的电车上,耕二总要睡上半个小时。不分地点、随处都能入睡可是耕
二的拿手好戏。而且,更绝的是他还能够在要下车的时候及时醒来。耕二对自己的身体有着充分的自信,头脑就更不必说了。
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没费什么劲儿就考上了国立大学。然而,问题却不在此。
“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主。”
“一旦决定,就要付诸行动。”
在耕二的成长过程中,总是受到父亲这样的教诲。
“脑子好使就等于有行动能力。”
耕二认定了这个理。
晚饭一般在员工休息室吃。在这幢楼里有一家西餐厅,和台球场同属于一家公司,那里提供外卖服务。台球场平时有六个员工,不论男女,都穿着统一的制服——白衬衫、黑西裤。当时由利看到这身制服还一个劲儿地夸它合身呢。不过,耕二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开始怀疑由利的眼光了。因为他始终确信牛仔服更适合自己。
耕二按下记时卡,和负责白天的员工交了班。窗外,对面大楼的霓虹灯在雨中不停地闪烁,显得更加夺目。
接到诗史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多了。
“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诗史轻声说,
“能出来吗?”
诗史在电话里的声音总显得有些不安。
“能。”
透立刻回答。
“太好了!”
诗史喜出望外地说,
“那就在‘拉芙妮’见面吧。”
说完便挂了电话。
透手里拿着听筒,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真不想让她这么快就挂电话。
“我那儿有种香皂盒,特别适合你。”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诗史对自己说。
“香皂?”
“对呀。是我从英国买的,我一直觉得它特别适合男同胞用。虽然我们的客户大多是女士,不过我还是决定把它摆在货架上,希望能有人把它当成礼物送给男同胞。它很适合你的。”
几天后邮局把香皂送到了。是乳白色、椭圆形的,并且散发着一种梨的味道。
“拉芙妮”的门又大又重,里面狭长,右侧是吧台。透走进去的时候,诗史已经坐在那儿喝着伏特加了。她喜欢少喝一些烈酒。
“晚上好!”
诗史半转过椅子招呼耕二。她上身穿白色粗针毛衣,下身穿灰色的短裤。
“总是下雨,都让人烦了。”
诗史说着转回椅子。透在诗史旁边坐下,要了啤酒。
“还好吗?”
透已经两星期没见过诗史了。但他依旧看着前面答道,
“还好。”
他要全身心地感受身旁这个女人的存在。
收到香皂以后的一段时间,透一直没有接到诗史的电话。
“阳子在家吗?”
要是那天她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妈妈在家,也许现在就不会像这样和她呆在一起了。
“说点儿什么吧。”
诗史说。她那稍显瘦削的手腕上戴着一块豪华的劳力士手表。
“说什么?”
“什么都行。学校里的事情啦、你最近读的书啦,还有,你现在正在想的事情……。”
透喝了一口啤酒,
“学校里的事情嘛,我想毕业应该是没问题的。”
“然后就是,校园后面有的地方长着地榆。”
“地榆?你喜欢?”
“嗯,就算是吧。前几天我看到的时候,它们已经干枯了。”
“你大学里的校园很大吗?”
“也不算大。”
说完,透又补充道,
“不过比高中的时候还是大多了。”
“是么。”
诗史说着,随意向摆满了各种酒的酒柜看去。
“书么,最近没怎么读。”
透老老实实地说着,
“现在正在想的事情……”
透在心里说:就是想和你一起睡。
“正在想的事情呢?”
诗史转过脸来,她脸上的妆非常自然。
“我也不知道。”
诗史嫣然一笑,
“我上小学时的校园后面曾经开着很多绣球花。”
“小学?离现在太远了吧。”
诗史微微低着头,用指尖轻轻地碰着玻璃杯里的冰块。
“大学时候的校园里都有什么样的植物,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真是奇怪。”
“是不是因为你没有一个人走过啊?”
透回答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声音里透露出的妒嫉,有些不知所措。但诗史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只是坦然承认了。
“嗯,也许是吧。”
两个人又各自要了一杯酒,默默地饮着。
透在心里想着,当时那个电话真的是打给妈妈的吗?
“啊,太遗憾了。我现在就在附近,还打算让她出来一起坐坐,喝点什么呢。”
听说妈妈不在家,她很是失望地说。
“要是让你出来陪陪我的话,你妈妈该生气了吧?”
“我想不会的。”
听透这么说,诗史便说了酒吧的名字和地点,然后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问,
“噢,对了,你能喝酒吗?”
透很怀念诗史用敬语说话的时候。
那时跟诗史见面的时候,透还从未交过女朋友,而诗史则已经结婚了。她还没有小孩儿,但却拥有自己的商店和自由。
真没想到,自己和诗史之间的事竟然让耕二来了劲儿。
“不错嘛!你的那个还是个大人啊!”
耕二兴奋地说,
“让人玩玩倒也无所谓,被甩了以后可别寻死!”
“人家可是只对你年轻的肉体感兴趣哟!”
那时正是风行“援交”——女高中生以获取生活资助为条件与人交友的时候。透所在的高中还是女生比较少,并且大都很传统的。但即便如此,还能够碰到很多女高中生,虽然两腿粗得要命,却照样身穿超短裙,脚蹬长筒袜,信心十足地走在街头。
“真是难以置信!”
耕二肩挎卡其布背包,一边穿过自动剪票机一边嘟囔,
“竟然还真有被她们骗的傻老头儿!”
然后,动不动就喜欢说粗话的耕二叹口气说,
“真想也结识一个比我大的女人!”
自己和诗史之间当然是没有金钱交易的。耕二把自己和那些女高中生相提并论着实让人不服,但由于这些事之间实在搭不上边儿,透也并不觉得生气。
诗史和自己之间的事,是谁都不可能理解的。
“吉田的妈妈怎么样?”
现在想来,当时耕二这么问的时候,真应该立刻阻止他。
“不错嘛!人也挺漂亮。”
自己当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根本就不相信耕二真的会和自己同学的母亲发生点什么。
现在,透只得承认自己当时的确小看了耕二那离奇的行动力了。
两年前。
自己的人生就是从那时起像胶冻一样开始凝固了的。慢慢地,悄无声息地,就像无味的胶冻一样。至于耕二的事,自己已无过暇过问了……。
“能见着你,真是太好了!”
诗史喝干了伏特加。
“下次咱们一起吃顿饭,再多呆一会儿。”
诗史付完帐微笑着说。
她跳下凳子,看了看表,轻声道,
“不知道雨还下不下了。”
“是啊。”
七点半。透很快得出结论,她肯定是八点和丈夫在某个餐馆约会。
“我给你打电话。”
诗史说完快步走出了酒吧。
自己还以为能和她一起吃饭呢。
啤酒还剩下很多,透已经没有情绪再喝了。他漫无目的地四下望去,墙上黑板上“烤牛排三明治”的字样突然让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神使鬼差地进入了茶饭不思的状态。
酒吧里的人开始多起来。巨大的花瓶里的插花好像在嘲笑身单影只的透。
第二节
第二节
上了整整一上午课的耕二在小卖店里买了三明治,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不消五分钟便把它报销了。天气很好,现在是正午。耕二很少在学校里吃饭。因为他觉得和那些笨瓜一起吃饭,自己也会受到传染变笨的。
今天没有安排打工,所以他决定下午听一堂课以后去和由利见面,然后再去找透。
把包装纸和杯子扔进垃圾箱以后,耕二去打公用电话。趁着电话里呼叫音响着的间隙,点上了一支烟。
“你好,这是川野家。”
听筒里传来喜美子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已经三十五岁了。
“喂?请问是哪位?”
根本没有报上名字的必要。
“是耕二吧?”
喜美子兴奋起来,
“哇,天气真是太好了!”
“你在哪儿?”
“大学里。”
耕二一边回想喜美子那修长的腿和纤美的脚一边回答。
“刚刚吃完午饭,忽然想听听你的声音。”
耕二吸一口烟,微微皱眉朝着半空吐出一圈烟来。
“是不是在逗我呀?”
她的声音故意顿了一下。
“太过份了。我是认真的。”
耕二对自己答话时那有些低沉、稍显粗野的声音觉的很满意。
“晚上没法给你打电话,”
耕二的口气像是在生气,
“你也从不来看我……。”
这时,桥本顺着图书馆前面的路朝耕二走过来。耕二抬起一只手算是打招呼。
“你听我说,”
喜美子急忙说道,
“我也想见你呀。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满脑子都是你。”
耕二把烟头扔掉,然后用脚踩灭。
“现在才发现?”
桥本已经来到了跟前。
“我可是一直都在想你!”
这不是在说谎。一阵短暂的沉默。耕二知道电话那头的喜美子正在动摇不定。他真想立刻见到她,然后紧紧地拥抱她。
“对不起。”
耕二觉得刚才的话说重了,
“以后可不可以再给你打电话?”
尽管已经十一月了,但耕二却觉得今天非常暖和,在太阳底下穿着毛衣已经微微出汗了。
“我也正想问你还给不给我打电话了呢。”
听耕二笑了,喜美子也笑着说。
“我再给你打电话。”
耕二说完挂断了电话。喜美子那欢快的笑声仍然在耳畔回响。
“我可是一直都在想你。”
桥本小声学着耕二的样子。
“你这家伙玩儿真的啦?”
上星期天透在音像店wave发现了丹麦歌手玛丽·弗兰克的cd,试听以后感觉非常满意,就随手买了。放弃了前两天准备买磁带的打算。今天从早上开始,透就一直都在放那盘cd。
真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好天气。
透忽然想起来要擦皮鞋。他最讨厌皮鞋上蒙着一层浮灰,因为那样会显得整个人寒酸猥琐。
透在昏暗的门口弯下腰去,一边擦着自己的皮鞋一边看了看妈妈随意脱在门口的高跟鞋。那是一双精致的鳄鱼皮漆皮鞋。妈妈昨天晚上很晚才回家,所以都快中午了,她还没出卧室的门。
记得小时候,透去朋友家,在朋友家门口看到他妈妈的皮鞋时着实吓了一跳。因为那双深褐色低跟鞋早被穿变了形,难看得要死。
透在当时想:要是自己的妈妈穿着这样的皮鞋,那该多让人伤心啊。
尽管朋友的妈妈和蔼可亲,也确实像典型的家庭主妇。
透的妈妈是一家杂志的总编,虽然不知道她的工资到底有多少,但可以确定是相当高的。另外,在和爸爸离婚的时候,除了现在这套公寓和透的养育费——透上大学之前每半年支付一次,妈妈还分得了数目不菲的安慰金。
虽然父母是因为父亲的男女关系问题而离婚,但透还是觉得爸爸有点可怜。
透和爸爸并不经常见面。对于爸爸,透虽然不是特别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爸爸是个建筑工程师,他和朋友一起合开了家建筑设计事务所,现在已经再婚,而且还有了小孩儿。他身材不算高大,性格豁达开朗,还很喜欢钓鱼。
透小的时候,爸爸曾带着他一起去露营。那时父母已经离婚快两年了。由于是夏天,蚊子和蚂蚁特别多(透最怕小虫子了),腿脚也因为前两天的雨而湿漉漉的。那里的临时厕所又小又脏,进去以后一关门就恶心得直想吐。在水边感到浑身发冷,用扦子穿着烤的鱼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口吃,即便嚼在嘴里也觉得没有味道。透的性格并不适合野外露营的生活。
透并不清楚自己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跟父亲见面的时候也不怎么跟他说话,妈妈更是很少对自己提起父亲。至于父亲新的家庭成员,透也只是在照片上见过。
尽管如此,单凭父亲当初敢于和母亲结婚,并且在一起生活了九年这一事实,就足以让透刮目相看了。真是一个不容小觑、敢于冒险的家伙。不知是出于对这种冒险的欣佩,还是出于一种莫名的慰劳,抑或是某种同情,透始终对父亲抱有一种敬意,当然,并不是尊敬。
“是透呀,你已经回来了?”
身后有人跟自己说话,回头看时,妈妈正站在那儿。她穿着蓝色的西式睡衣。虽然透早就在那儿了,但他却懒得跟妈妈解释。妈妈早上的脸色很不好,头发也因刚起床而乱蓬蓬的。
“给我冲杯咖啡吧。”
妈妈说着进了洗澡间。洗澡间的门关了以后,走廊里便只剩下她经常喷的香水的味道。
透进了厨房,开始准备冲咖啡的器具。
今天已经和耕二约好在晚上见面了。在此之前,是不是先去上一堂课呢?透在心里衡量着欲望和学分的轻重,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每次完事之后,由利都会很快穿上衣服。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耕二总是感到一丝不快。
不过耕二倒也能想得开。毕竟,让两个人一直挤在自己那张巴掌大的单人床上也不是一回事,而且由利的这种态度也可能是女孩儿固有的一种羞涩吧。
“明天我想去你的店里玩儿。”
由利一边在洗水池前洗着餐具一边问耕二。两个人刚才上床之前一块吃了蛋糕,还喝了放有柠檬片的红茶。
“明天?”
耕二跳下床,一边穿着内衣一边回答,
“行啊。”
四点半。该出门了。已经和透约好了六点见面。对耕二来说,在今天预定要做的三件事——打电话给喜美子、和由利做爱、跟透见面。其中,第三件事是最愉快的。自从暑假的时候跟透见过面以来,再没有见过他。
“太好了!”
由利高兴地说,
“你还给我调那个!”
所谓“店里”,指的是耕二打工的那个台球场,“那个”则是耕二特别为由利调制的鸡尾酒——柠檬茶。
“不过这次可不要像上次那样一个人来了。我没法送你的。”
“没事的。”
洗完了餐具,由利故意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手。
“耕二你真是多操心。”
真是个不谙世故的家伙,耕二心里想着却没说出来。他穿上t恤和牛仔裤,外面套了件夹克,只说了句:
“我走了。”
便向门外走去。
很长时间没到涩谷来了。
因为学校在中央线附近,所以平时聚会什么的都是在吉祥寺或者新宿进行的。耕二对涩谷这里浮躁喧嚣的环境总感觉不适应。他穿过行人可以随意横穿的交叉路口,匆匆向约定的地方赶去。
他和由利是在吉祥寺分手的,她说要去买东西。
“代我向你的老朋友问好。”
由利在分手的时候说道。
老朋友。自己和透是在高二的时候结为挚友的。自己尽管和谁都能说得来,但是在心里却总是瞧不起那些表面上和自己称兄道弟的朋友。然而,透却跟自己不同,他好像不会看不起任何一个人。只是他这个人很难接近。他经常在午休时一个人看书。看书!一开始,自己还以为他这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女孩子们的目光而装模作样。不过,女孩子们是绝对不会对书感兴趣的,这一点耕二自己也比谁都明白。
透是和他妈妈两个人生活的,第一次去他家的玩的时候,自己竟然被他家里不凡的摆设震住了。怎么说呢?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耕二当时还住在自己家里,父母也都是有钱的人,但尽管如此,在耕二的心目中,家都是塞满了琐碎东西的乱糟糟的空间。因为耕二家里就是这样,到处摆的要么是父亲的高尔夫球棒和各种奖杯,要么是母亲喜欢的绣有法国刺绣的各种垫子。
透虽然是难以接近的那种人,但并没有拒绝过自己。只是在邀他一起考摩托驾照的时候没有答应,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还是很亲密的。就连放学以后和女生在一起这种让透感到别扭的场合,只要邀他,他都还是会来的。
耕二总认为透和自己有许多共同点。比如都小心谨慎,都不随波逐流等。
再有就是——都喜欢比自己年龄大的女人。
我们都比较适合年龄大一些的女人。耕二忽然想起了喜美子的笑声,心里暗想,还是年龄大一些的女人更天真可爱。
不过,还有一个根本性的区别,就是跟透比起来,我是有计划的。耕二心里想着登上了电梯。
最初是跟厚子。
耕二总觉得自己对厚子做了坏事似的。还有,吉田也是。
“爸爸好可怜。”
吉田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责怪。然而她的眼里流露出的却不是责怪,而是痛楚。是纯粹的痛苦和悲伤。
再也不对有孩子的女人下手了。
耕二当时在心里狠下了决心。
到了三层,电梯的门开了。迟到了五分钟。酒吧里人不是很多,透一个人坐在那儿喝着啤酒。
耕二来晚了五分钟。他动静很大地拉过椅子,坐在对面的位子上,然后问道:
“过得怎么样?”
说着接过透递过来菜单,
“啊,肚子还真饿了。午饭就吃了点三明治。”
耕二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餐巾一边擦手一边点了啤酒、烤鸡翅、嫩豆腐和烤牛肉。
论身高,透比耕二还要高出四公分。然而,在透看来,耕二更能给人一种魁梧高大的感觉。有种人很难让人感觉到他的存在,可耕二恰恰相反。只要他一出现,肯定会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也许是存在感的原因吧。”
透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端详着耕二,就像端详自己弟弟一样的感觉。
“什么?”
耕二美美地喝着端来的啤酒,拿过筷子夹着小菜。
“你那块头。”
“块头?”
“你一出现就有很大的动静……”
耕二觉得莫名其妙。
“你说什么呢?”
“好了,好了,没说什么。”
透真是无条件地喜欢耕二,是绝对纯粹的喜欢。这种喜欢跟耕二的优点和缺点毫无关系。
比如说他的手表。据说那只银色的cartier腕表是他用当模特时赚的钱买的。要是透的话,是绝对不会买那种手表的。非但没什么情趣,而且价格也很贵。
高中的时候耕二常用的整发液也是如此。透一直觉得很难闻。
“人和人大概是因为空气而相互吸引的吧。”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诗史曾这样说过。
“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吸引并不是因为性格和相貌,而是空气。是一个人向周围散发的空气。我相信有这种动物性的东西存在。”
透觉得诗史就有一种动物性。在她身上能感到一种自己没有的力度和活力,常常让自己不知该怎么才好。
耕二说起了那个“桥本”。最近经常听他提到这个名字,据说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这家伙真是疲塌。到我那儿玩的时候就知道看电视,说给他介绍个女孩儿吧,也傻呵呵地没有反应。”
看样子耕二挺喜欢那个“桥本”。
“都十九岁了还对女人不感兴趣,你说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两个人已经把点的菜吃得差不多了。
“不过像你这样对女人感兴趣也正常不到哪儿去呀。”
最后两个人犹豫着是不是再要两碗面条。
“哼哼……”
耕二冷笑道:
“十七岁就堕入爱河的人还敢来说我!”
也许在耕二眼里确实是那么回事。透没有再反驳。
“什么时候真想见见你的那位诗史。”
从别人嘴里说出的“诗史”这两个字,对透来说好像没有任何意义,她和透所熟知的那个诗史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找个时间吧。”
透说完叫过服务生点了面条。
“我也要。”
耕二也点了碗面条。两个人默默地吃着。
外面气温很低。虽说满街都闪烁着霓虹灯,但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空中的星星。透和耕二两个人没有“二次饭”的习惯。当然,人多的时候也照样没完没了地接着换地方的,但不知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却从没有吃过“二次饭”。
“今年内一定要再见面喔。”
耕二说。
“好啊。”
透这么说的时候确实是同意耕二的提议的,但耕二听了好像对他的回答有些不太满意,
“真不够意思。”
他大声说,
“要一个月见一次!”
透只好苦笑,
“你不是还要打打工什么的,忙得不可开交么?”
从高中时代起,耕二就是个大忙人。
“忙是忙……”
耕二毫不示弱,
“可见面的时间还是有的。想要做的事情当然会有时间了!”
看着耕二说话时毫不犹豫的那股劲头,透着实感到幸福。
“我是什么时候都有空的。”
透一边夹在人群中走着一边回应,
“所以什么时候都行。明天也可以。”
街上人很多。下班回家的人、放学回家的人,挤满了街道。透十分喜欢涩谷的街道。诗史喜欢的是青山那边,可透觉得涩谷更能放松人的心情。
“你也太极端了点儿吧?明天可不行!真是抽不出时间来。”
“我就知道。”
晚上的风有些甘甜,轻柔地沁入肺腑。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妈妈还没有回来。透喝了杯水,然后冲了个澡。
他忽然想给诗史打个电话。电话是什么时候打都没关系的。诗史告诉过透,她用的是手机,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不会有别人接听,而且在不便打电话的时候她总是关着机的。
不便打电话的时候。谈生意的时候,或者是睡着的时候,抑或是跟她的丈夫在一起的时候?
据说诗史和她丈夫每天晚上都要喝酒。
“我们两个人都有工作,所以很难有在一起的时间。”
诗史这样对自己解释过。
“吃饭也都是各吃各的。况且我也不太喜欢做饭。”
透想起了诗史的家,自己也曾去过几次。她家的起居室里供着一尊小小的观音像。
“漂亮吧?”
观音像有着四只华丽的胳臂,映衬在诗史亲自布置的幽幽的灯光下,略显深茶色。听她说采用间接照明可以把气氛烘托得更为庄重。
也许诗史和他的丈夫就是在那个房间里喝的酒,还有可能是一边喝着诗史喜欢的伏特加,一边谈论一天里发生的各种事情。或许还放着背景音乐,诗史特别喜欢比利·乔的曲子。
透干脆躺下睡了。电话就明天再打吧。
第三节
第三节
“给篮球比赛加油?”
诗史夹一块半熟鸡蛋炒芦笋放进嘴里——这是她每到这个店里必点的小菜,兴致勃勃地问,
“你不是不喜欢这个吗?为什么去呢?”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装饰着彩灯的树丛。
“别人邀我去的。”
透回答说,
“闲着也是闲着。”
诗史微微侧过头,静静地看着透。
原来,昨天透和大学里的朋友们一起去看篮球部的比赛了。他把这事告诉了诗史。比赛无聊透了。锦标赛一个回合两场比赛,分上、下午举行。透所在的大学上午大获全胜。比赛的时候,透一直在看窗外。尽管窗户位置太高,只能看见树枝和天空。
“昨天是星期五,你干什么了呢?”
透喝一口红酒,调整了一下情绪问道。
“我在店里呀。”
诗史回答说。她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红色戒指。在透眼里,她那纤巧的小手戴上这么大的戒指实在有点孩子气,不过倒是挺漂亮。
诗史基本上不吃什么。主食总是只取一碟,剩下的自然就都由透收入腹中了。
“你再说点什么嘛。”
诗史催道。和透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这句话。
“你说话的时候特别动人,说出的话还很好听。”
“很好听?”
透这么一问,诗史补充说,
“对呀。你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一点虚伪和造作。”
两年前第一次和诗史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你再说点什么嘛”。那时候,他被约出来,替妈妈陪她在一家灯光微暗、别有情调的酒吧里一起喝了酒。
“你送我回家吧,回去的时候我给你叫辆的士。”
就这样,他陪着诗史一起走回了她的公寓。
“拉着我的手好吗?我不喜欢走路不拉我手的男人。”
诗史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机叫了辆的士。他们走到公寓的时候,那辆的士已经等在那里了。诗史塞给透一万日元,让他坐车回去。半年以后,透才第一次走进诗史那间供有观音像的起居室,并踏入那间放有红木桌子、由深蓝色和茶色烘托出和谐气氛的卧室。
两年前的那一天,透让诗史走进了自己的生活。尽管他本没有想要这样。
吃完蘸了甜酱的烤鸭,透说起了耕二。他讲了和耕二在涩谷见面的事。透经常在诗史面前提起耕二,诗史也记得清楚,听透讲的时候就像在听他们共同的朋友的事情一样。
很是兴致勃勃地,而且常常是倍感亲切地听着,
“耕二君是不是长得像个大猩猩?”
诗史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大猩猩?没有没有,他不是长成那样的。”
透有些困惑地回答。耕二的脸是属于很有骨感的那种。
“怎么?不是呀!”
诗史说着点燃了一支烟,轻轻一笑,侧过脸去吐出一口烟雾。
“每次听你讲到他的时候,我都觉得他长得像大猩猩似的。”
“有意思,下次我把这事儿告诉他。”
透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耕二肯定会生气的。
一个服务生过来问要些什么甜点,被诗史轻轻摇摇头拒绝了。
“咖啡去我家喝吧。”
这不是提议,而分明是决定。诗史总是这样,什么事都很有主见。
店里规定即使一个客人也没有,工作人员也不准打球。耕二认为这个规定是合乎情理的。白天的客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店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台球场真是一个好地方。台球打得很臭的家伙一般不会来。凡是到这里来的,无论是一伙一伙的学生,还是一对一对的情侣,球都打得相当不错。
中午是和喜美子一起睡的。他们是在情人旅馆度过两个多小时的美好时光的。
自从十六岁和当时的女友经历过第一次以后,耕二一共和八个女人——包括付钱的——一起睡过。其中和喜美子在一起的时候是最让人难忘的。绝对与众不同。耕二不知道是因为两个人性格相投还是因为丰富的做爱技巧,反正跟喜美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有激情。很有激情!对,这个说法再恰当不过了。
喜美子是个热衷于参加各种学习班的人,因此每周都要外出四次。开着她那辆红色的菲亚特。
菲亚特。耕二颇为得意地回忆着。这辆红色的车子还是自己跟喜美子的“红娘”呢。那还是七个月前自己在某比赛会场的停车场打工时的事。耕二当时的工作是停车引导员,他手里拿着步话机,按照坐在控制塔那里的工作人员的指示把一辆辆车子引导到相应的位置。
喜美子被安排的车位恰好在角上,她开始犯愁了。更让她头疼的是她的车前还停着一辆大家伙。喜美子打了好几次方向盘都没能进到自己的车位上,真是出尽了洋相。这一切耕二在外面都看得清清楚楚。终于,喜美子旋下了车窗,没好气地叫道:
“能帮我倒一下车吗?”
“我的工作不是帮人倒车的。”
耕二拒绝了。因为事先已经有人交待过他不能代替车主开车。
“求你了。”
喜美子伸出一只手做作揖状央求道,
“我最怕停车了。”
耕二在心里说,老太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要是我撞上了旁边的车子,你也同样有责任的。”
“没那回事儿!”
耕二断然拒绝。喜美子一副可怜的样子。
耕二无奈用步话机跟控制塔联系了一下,对方说要她替客人把车停好。真没办法,耕二心里嘟囔道。
“帮忙费可是很高的喔!”
耕二一边把车子停进去一边说,
“我可是不白给人干活的!”
引诱这些已婚的妇女再简单不过了。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耕二始终这么认为。那些妇人们大都有着某种近乎饥渴的期待,渴望能够在机械的日常生活中有一些浪花出现。
耕二对喜美子参加过的学习班早已谙熟于心。喜美子现在正沉醉在西班牙吉卜赛人的一种民间舞蹈——弗拉曼柯舞的学习中,据她说,她已经熟练掌握了茶道和花道技术。而现在,除了弗拉曼柯舞以外,她还在学瑜珈、烹饪和法语。今天,是她去学瑜珈的日子。
瑜珈学习班在惠比寿,所以耕二便去了惠比寿的旅馆。
喜美子穿着黑色的内衣。她身体瘦削,几乎一抱就能碰到肋骨。但是,也许是得益于学习弗拉曼柯舞的缘故,她的四肢线条优美、肌肉丰满有力。不过,她认为自己的手太大,说自己的自卑感就是来自于此。
耕二却特别喜欢喜美子的手掌。喜欢它平时冰冷可一上床就变得滚烫,喜欢它抚摸自己肌肤时老到的手法,还喜欢它滑进自己的大腿深处,贪婪却轻柔地包绕按抚自己时的那种甜蜜。
“我怎么做?”
耕二不停地问着,
“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更舒服?”
每当此时,喜美子就会从耕二的大腿深处抬起头来,
“别说话。”
只此一句。
而且,喜美子的身体还柔软敏感得超乎想象。耕二深深知道,她的肉体因自己的每一个动作而幸福,而且,只要他在喜美子的肌肤上轻轻吹一口气,就会使喜美子的嘴唇幸福地颤动。尽管如此,无论耕二给她多么激烈的亲吻,她都好像得不到满足似的,总是用腿紧紧地缠着耕二。而且,在热吻的同时,她会转过身子,用两手捧住耕二的脸颊,好像在说——“你再疯狂些”。自始至终,喜美子的肌肤都紧紧地贴在耕二身上。
是喜美子让耕二知道了, 原来“扭打在一起”这个词并非只能用来形容打架。
和喜美子做起爱来没有尽头。她像潮水一样,不停地重复着潮起潮落。
一直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她才会向耕二认输,
“好了好了,求求你,饶了我吧。”
对耕二来说,如果是和人说话,那就非由利不可。换任何其他一个女孩儿,不管有多可爱,也都不行。由利有着某种不可替代的魅力。(由利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特别可人。她说话的口气有些撒娇,但脑子却转得飞快,往往会把话题引向耕二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向上去。)不过,说到做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和由利做爱的感觉跟与别的女孩儿基本上没有分别。而这正是她和喜美子的不同之处。耕二知道,自己只有和喜美子做爱时才能体会到那种疯狂的感觉。那是仅存于自己和喜美子两个人之间的感觉。
“真用功呀!”
听到打工伙伴的招呼声,耕二才从刚才的浮想联翩中回到现实中来。摊在膝头的那本商法书——下周要考试——竟然一页都没看。
“客人呆会儿就来喽。”
“是呀。”
繁华街上的台球场非常安静,穿着黑色制服的几个打工仔围在柜台前聊着天。
深夜,透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妈妈喝得烂醉如泥回来了。
“好啦,阳子,到家了!”
“鞋子,鞋子!阳子,把鞋子脱了!”
外面传来几个女人的说话声。
“真没办法!”
透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接着是女人们蜂拥而入的混乱声、踏在厨房地板上的脚步声……。
“给你们添麻烦了。”
透走出去向女人们致谢。妈妈正在厨房里扶着洗水池站着。
“噢,透啊,好久不见啦!”
看到透,妈妈转过脸来醉熏熏地说道。
“什么好久不见,今天早上才刚见过。”
透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倒进杯子。
“我喝醉了。”
妈妈低声说道。
“一看就知道。”
身后,那些女人们则在乱哄哄地吵闹着。什么“多孝顺的儿子呀”、“好漂亮的房间呀”等等,不断地传入耳中。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女人们的脸上一个个都泛着红润的光泽,原先大概涂了厚厚一层的口红也因大吃大喝——肯定是这样——而褪了色。每个人身上不同的香水味和她们的汗水味糅杂在一起,散发着一种怪怪的味道。
她们不知从哪儿听说透喜欢大龄女人,所以都想让他看到自己徽醉后的模样。
“喝了几瓶?”
透的妈妈喜欢喝红酒。她曾宣称没有红酒的日子活着没有意义。
“实在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透又一次向女人们致谢。他真是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才能让这些女人明白她们应该走了。
“你觉不觉得大学里那帮家伙目光都太短浅了?”
耕二在电话那边说道。今天天气晴朗,透家里的起居室在阳光照射下格外明亮。
“怎么说好呢?简直都不可救药了。”
透向来都对耕二这一点特别中意。他总是因别人的事情而心痛万分。
“那也没办法呀。”
透微笑着回答,
“什么人都有的。”
耕二的脑海里浮现出几个人的身影。有的家伙每天早上必定会跳绳,有的家伙吃午饭的时候则只跟女生坐在一起……。
“那倒也是。”
“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最近怎么样?”
透看了看座钟。下午三点四十分。诗史就要给自己打电话过来了。
“忙得手忙脚乱。寒假以来我又多找了份工打……”
“是么,在哪儿?”
诗史前段时间曾劝自己偶尔也听听音乐。她说朋友的女儿钢琴弹得就很好。
“百货商店的仓库。”
“够你受了。”
诗史喜欢巴赫的曲子,去她那儿的时候,她总是放给自己听。
“上星期我跟由利去滑雪了。”
“是么。”
“不是很快就要到圣诞节了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跟耕二通电话的时候竟也开始想诗史了。
“你呢?透?最近忙吗?”
透说不忙,然后又看了看表。三点四十五分。
“也没什么可忙的,都放寒假了嘛。”
“那你每天都干什么?”
“……读读书什么的。”
读书,这是自己和诗史之间众多共同点中的一个。
“对了,前段时间去看篮球比赛了。”
“篮球比赛?为什么?”
“朋友叫去的……”
谁都问自己去看篮球比赛的理由。透用肩膀夹着无线话筒,把水壶放到火上。
“以前我们学校不老是输嘛。”
透所在的大学在体育比赛中从没有得过什么名次。
“还有就是每周去当两次家庭教师。”
透是从两年前开始给中学生辅导英语和数学的。
“听起来很清闲嘛。”
“确实挺闲的。”
透一边回答一边把速溶咖啡倒进杯子里,然后冲上水。咖啡特有的浓郁香味立刻扑鼻而来。
“诗史还好吗?”
“嗯——。”
透喝了口咖啡,第三次看了看表。他不想跟耕二谈起诗史,因为说了他也理解不了。毕竟他跟自己不同,是故意挑了比自己大的女人取乐的。
“怎么不说话了。”
耕二问道,
“别像不高兴的孩子那样嘛。”
透一下来了火。
“我不想谈论诗史的事。”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恋爱是理智控制不了的,是非理性的。
这是透从诗史那里听到的。而且,一旦坠入爱河,就会难以自拔。
耕二屈服了,
“我再给你打电话。”
“好吧。”
透说完挂断了电话。
差不多了。诗史该打电话来了。下午四点。透抱着膝头,把头埋在膝盖上,闭着眼静静地等着诗史的电话。
挂了电话以后,耕二一下子躺在了床上。
“东京塔?”
“嗯。我挺喜欢的。”
耕二努力学习考上高中,并且适应了坐电车上下学以后,便开始发现高中原来也不过如此。就在那时,他结识了透,并且放学后常常一块回家。
他真是个怪家伙。
东京塔。耕二一直认为那是乡下的中学生修学旅行时才去的地方。自己当时也一次没去爬过,即使是五年以后的现在,也仍然没有爬过。
“还有呢?”
耕二接着问道,
“你还喜欢什么?”
透想了一会儿回答说,
“没有了。”
“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或者讨厌的东西。”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耕二在心里又说了一遍。
透总是那么沉静。好像从没有过让他生气或者悔恨的事情。当然,也从没有因为意外的收获而得意忘形过。
起床以后,耕二到洗手间洗了个脸,然后用水把头发打湿,喷上摩丝,又用梳子定了定型。
今天晚上照样要到台球场去打工。要想生活快乐,没有钱是不行的;而倘若不能快乐地生活,活着也就失去了意义。
耕二向镜子里看去。一副精悍的脸庞,还算可以。自己的肤色根本不用去晒日光浴,原本就是恰到好处的古铜色,更幸运的是,自己的五官还挺端正。
真臭美呀!
耕二好像听到喜美子正在身边取笑自己。耕二你老是自恋,真让人受不了。
喜美子经常爱说粗话。她总是说一和自己在一起就被带坏了。耕二很爱听她这么说。
他觉得最后肯定是自己先甩了她。
到现在为止如此,今后还是这样。
耕二在镜子前面上下抬了抬下巴,把头顶上的头发理顺。
“没说的!”
耕二认为镜中的自己无可挑剔,转身穿上了夹克。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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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父亲上身穿方格子衬衣,外套件毛衣,下身穿灯心绒裤子。
“在大学里成绩也很优秀吧。”
真是个别扭的问题。
“一点也不优秀。”
透回答说。他用一次性筷子分开萝卜,里面立刻升腾起带有木鱼汤味道的热气。
“不过肯定是不会留级的。”
透和爸爸很少见面。即使见了面,透也没跟他谈起今后的发展方向问题,也从没有谈到过个人问题——比如有没有恋人呀、是否又交了朋友什么的。透从来没向爸爸要过钱,也从来没有和他一起饮酒到深夜。虽然如此,只要爸爸说想见自己,透都会到他说的地方去见面。“咱们去吃炖杂烩吧”,父亲这次是这样把自己叫出来的。
“你妈妈还好吧?”
见面必问的老问题。
“挺好的。”
一成不变的回答。
“她好像特别忙。还经常出差……”
透补充说妈妈还是老样子,前两天还刚刚醉得一塌糊涂。爸爸听了苦笑了一下。
爸爸新的妻子喝不喝酒呀?透在心里想。听说她在图书馆工作,和爸爸一样大。也许是个好妻子。
其实这些都跟自己毫无关系。透在心里想。而且,他也不想有什么关系。自己才刚刚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这个念头忽然闪过透的脑海。对,这时的自己既不是跟父亲在一起时的自己,也不是跟母亲在一起时的自己,当然也更不是和耕二在一起时的自己。也许是因为发现了全新的时间的缘故吧。它既不同于在家里的时间,也不同于在学校里的时间,它是自己和诗史在一起时的时间。
透终于发现了不依靠任何人的、完全独立的自己,他对自己找到了真实的自我颇感满意。那是自然的、自由的,也是幸福的。而且,这样的自己完全是因诗史而存在的。
上星期和诗史去听了场音乐会。诗史朋友的女儿穿着天蓝色的晚礼服,在台上演奏了肖邦、舒曼和李斯特的钢琴曲。
透那天穿了西服套装,在音乐厅的门廊处和诗史碰了头。诗史夸他的衣服非常合身。听演奏的时候,透始终陶醉在温暖的幸福当中,坐在身旁的诗史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
音乐会结束以后,透和诗史一块去了酒吧。跟诗史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透的耳畔还依然萦绕着音乐会上的钢琴声。虽然透根本不知道乐曲的名字是什么,但刚刚听过的钢琴曲的每一个音符却都真实而清晰地浸润了他的全身。那么优美,那么迷人。
每次跟诗史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这样。
比如吃意大利料理。透会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包括每一根毛发,没有一处不浸润在意大利料理中。那不是量的问题,而绝对是纯度的问题。
又比如听音乐。透会觉得音乐浸润了自己的全部身心,根本无暇思考其他的任何问题。
“演奏得真不错。”
诗史说。就在这一瞬间,透明白了。原来让自己那么陶醉的根本不是钢琴家的力量,而是身旁的诗史。跟她在一起,自己就迷失了。
“耕二现在怎么样?”
爸爸问。透的朋友中,爸爸能记住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是透小学时候同一幢公寓里的“小太”。实际上,关于“小太”,透能够记起的并不比爸爸多。
“挺好的。”
透的回答跟刚才爸爸问妈妈的时候一样。
“他打了很多工,过得还可以。”
“还可以啊。”
爸爸饶有兴趣地重复了一句,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又用酒壶斟满。
“他是在医学系?”
“经济系。”
“哦,是经济系。”
耕二的父亲是个医生,开了家诊所。家里的长子——比耕二大八岁——已经大学医学系毕业了。
“你们经常见面吗?”
“也不是,偶尔见见。”
透说完把鸡蛋放进了嘴里。他知道爸爸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学生时代的朋友、钓鱼时的伙伴等等,到现在都还有联系。而且,他现在的公司就是和朋友一起开的。爸爸是个看重友情的人。
要是从前,这时候透早就不耐烦了。他胡乱吞下鸡蛋,慢慢地喝起啤酒。透的朋友并不算多,从小时候起他就特别讨厌父亲拐弯抹角地试图让自己明白朋友的重要性。
不过,今天晚上的透丝毫没有不耐烦。固然,他并不打算告诉爸爸自己和诗史之间的事,但诗史的存在确实使自己变得大度多了。他现在能够从容地以平等的立场来面对父亲了。
从酒吧出来以后,透又和诗史一起去了诗史家。
“你还在想着钢琴曲?”
诗史问道。听透回答是,诗史又说,
“那今天就不放音乐了。”
房间里很安静,窗外是无边的夜色。东京街道上无数的灯影在夜空中闪烁。
透知道,诗史晚上一般不拉窗帘。当然,卧室另当别论。
“想要的士的时候说一声啊。”
诗史还没说完,透已经堵住了她的嘴唇。
结完帐以后,爸爸和透一起走了出来。
“怎么办?你直接回家吗?”
“嗯。”
在向车站走的半路上,爸爸从自动售货机那儿买了香烟。十二月的银座。
“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嗯,我会的。”
透和爸爸在检票口分了手。
透跟诗史两个人开始单独约会的时候,妈妈有一天问他道,
“你跟诗史约会了?”
妈妈对他们“约会”的过程一清二楚。在什么地方见的面,在什么地方吃的饭,甚至包括透在什么地方上的的士。
“诗史夸你举止文雅,很有礼貌呢。她也挺有意思的吧?”
只有那一次,透对诗史做的事生了气,。
“对不起。”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诗史向透道了歉。她好像很为难的样子。
“可是瞒着你妈妈,好像又不太好吧?”
透无言以对。他想不出应该责备诗史的理由,而且,诗史好像也并不很愿意告诉妈妈。
“要是瞒着你妈妈,总觉得我们好像干了坏事似的。”
确实如此。不过,诗史越解释,透越觉得她告诉妈妈是出于不得已。
“还是应该告诉阳子我们时不时见见面什么的。”
透没有反驳的理由。
在神谷町下了地铁以后,透一边顺着慢坡路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想,要是放在现在……。
要是放在现在,诗史该不会把什么都告诉妈妈了吧。难道她会说我和你儿子经常见面,而且还一起睡觉?
夜里很冷。透呼出一阵阵白气。走在这段慢坡路上的时候,一回头就能看见伫立在远处的东京塔。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到,而且就伫立在正前方。夜色中的东京塔,在彩灯的装饰下浮现出柔和的线条,仿佛它自己会发光似的,直直地耸立在茫茫夜色里。
透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还没有回来。他冲了个澡,然后喝了杯牛奶。透喜欢喝牛奶,他喜欢牛奶那种即使不放糖也能品出的特有的甜味。
小时候,无论家里还是学校都鼓励孩子们多喝牛奶,说多喝牛奶可以长得高大。长大以后,也许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已经够高大了吧,没人再督促自己喝牛奶了。因此牛奶对于自己而言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透觉得这种变化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钟表指向了十一点三十分。透决定把寒假里的一篇课程论文写完。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除夕夜,透等着妈妈做出门的准备。他在屋子里无所事事,一边听着suzanne vega的歌曲,一边翻着本写真集。写真集的名字叫《混浊大地》,拍的是中国的街道和市人。
透一共有四本写真集。一本是诗史送的,其余三本都是自己买的。其中两本是在诗史的店里,剩下的一本是和诗史一起在洋装书店发现的。
透的四本写真集,诗史的书架里都有。透也知道它们摆在书架的什么地方。
诗史喜欢照片。她说照片比绘画更真实一些。
透曾应诗史之邀去参观过一个摄影家的个人作品展。在大楼里的一个不大的画廊中,除了他和诗史,只有一个前来参观的客人。看样子诗史和那个摄影家很熟,她把手放在摄影家的肩上,然后探过身去像西方人那样在他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摄影家犹豫了一下,然后很熟练地也把手放在诗史的肩上作了回应。
透很清楚地记得,就在那一瞬间,自己心里充满了对摄影家的嫉妒。不是嫉妒摄影家跟诗史那么亲切的接触,而是嫉妒他的年龄。这个人知道自己无法知道——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的那个诗史。一想到这个,他就来气。
那是个皮肤黝黑,面孔清瘦,、头发花白的男人。
“透。”
走廊传来妈妈急匆匆的喊声。
“该走了,不然就晚了!”
四天前,透接到诗史的电话,要他除夕夜去参加在她家里举行的聚会,和大家一起熬年夜。
“我给阳子发了请帖,她已经答应来了。我让她带你一块来的,你还不知道吗?”
透对诗史的这种邀请方式很不满意。不过考虑到客观情况,他也知道这是不得已的。毕竟,能见到诗史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除夕夜?”
“对呀。我叫了十五个要好的朋友呢。是个很轻松的聚会。过去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的,最近一段时间浅野和我都比较忙,很长时间没有举行这样的聚会了。”
诗史高兴地说。
浅野。那是诗史丈夫的姓,当然,自然也是诗史的姓了。
“我去好不好呀?”
透有所顾虑地问。
“我叫了你的。”
诗史静静地回答。
“我怎么跟妈妈说呢?”
妈妈什么也没告诉自己。
“你就说是听我说的。说我邀请你了。”
透同意按诗史说的办。
下了的士以后,透跟在妈妈身后走着。手里捧着一束沉甸甸的深红色的鲜花。
“我可能要早点儿走。”
上了电梯以后,妈妈说,
“你也别太晚了。”
两个人在最高一层下了电梯。
“明天还得回杉并那边呢。”
“杉并”那边指的是透的外婆家。
“知道了。”
“很轻松的聚会”已经开始了。诗史喜欢间接照明,所以房间里光线很暗,再加上人多,屋里有些发闷。
“阳子!”
诗史先把妈妈让进屋去,然后对透一笑,
“欢迎你。”
那只是极短的寒暄,而且,诗史的笑也平淡得近乎冷淡。透觉得眼前这个人与自己知道的那个诗史简直太遥远了。诗史接过鲜花,和其他的客人攀谈起来。
客厅本是很大的,但也许是人多的缘故,竟然显得有些拥挤。吧台上——诗史家是从不使用餐桌的——摆着几瓶红酒、奶酪、三明治、熏鲑鱼和一些水果。透不由得笑了笑。诗史是不喜欢吃饭的。况且现在早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
人群中透认识的只有在诗史店里工作的两个女孩儿。妈妈手里已经端了红酒,和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谈笑起来。
透努力想分辨出这个房间原有的味道。然而它却早已溶化于人群、酒精和插在花瓶里那硕大的百合花的香味之中了。
透很快就认出了浅野。因为他以前在照片里见过,再加上诗史对他的态度也明显不同于对其他人。一会儿跟他低声私语,一会儿又让他帮自己拿着酒杯。
“请。”
有人向自己举起了酒杯。
“谢谢。”
透礼貌地回敬了一下。给透敬酒的女子宛尔一笑说,
“阳子是你妈妈吧?”
就在这时,透看到了观音像。平时她是很显眼的,今天却淹没在人群里了。她那华丽的胳臂和深茶色的身影,让透感觉非常亲切。
透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向吧台走去。
“你是透吧?”
有人叫住了透。透回头一看,原来是浅野。透心里一惊,但并没有慌了手脚,反而出奇的冷静。
“嗯。”
他应声道。
“我是浅野。”
浅野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接着又说,
“诗史经常跟我说起你。好像曾经来这里玩过吧?”
他中等个子,上身穿蓝色衬衣,外套藏青色夹克,下身穿牛仔裤,一整身装扮显得很有风度。听说他是搞广告策划的。
“还是学生吧?”
透说是,然后喝了口红酒。
“这种场合,是不是觉得挺没意思啊?”
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需要回答,透也就没说什么。
“好啦,你随便吃点儿什么吧。”
浅野说话的声音挺浑厚的。
诗史依然在远处呆着,好像透根本不在那里似的。
说实话,在这里的感觉实在有些别扭。半个小时以后,透已经吃饱喝足了,他懒懒地斜靠在有些冰冷的玻璃窗上。他并不感到无聊,更何况他也根本没有这个时间。
诗史看样子非常高兴。
“我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诗史这样说道,
“虽然说不上特别幸福,但幸福与否又能怎么样呢?”
幸福与否又能怎么样呢?透当时根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懂了。只要是诗史给的,即便是不幸,也比其他任何幸福都更有价值。
十一点五十五分。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杯香槟酒。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有人关掉音乐,打开用来播报时间的广播。人们都已经醉了。透的视线在人群中游移着寻找妈妈的身影。希望她别喝醉了。
“还好吗?”
透的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既熟悉,又带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倒计时开始了。
“新年好!”
人群里响起了新年的祝福声和酒杯的碰撞声。音乐又重新开始,大家兴奋地高声尖叫。
诗史今晚第一次和透碰了杯。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但却是确凿无疑的。透因这突然而至的幸福竟然忘了喝香槟。两个人之间又多了一个秘密。小小的、甜美的秘密。
浅野正在跟大家说着什么,也许是在向大家表示谢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诗史又站在了浅野身旁。好像她从来就没离开过那里似的。
“新年好!”
妈妈走过来向透举起酒杯,透也同样向妈妈举杯祝福。刚才那片刻的幸福已经离他远去。
第五节
第五节
喜美子是魔鬼。
望着跨在自己身上这个女人圆润光滑的细腰,耕二在心里对自己说。
“好棒呀!”
喜美子低头看着耕二说。她的胸不大,从下面看还略显丰满了一些。
喜美子是魔鬼。
“咱们做一个小时吧。”
刚才,喜美子这样对耕二说。当时,耕二正一只手抚摸着她的乳房,两只脚缠绕着她,还把嘴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着甜言蜜语。喜美子最喜欢耕二这样爱抚她了。
喜美子慢慢地向耕二身上压下去。耕二能感觉到她腰部的骨头,温暖地微微突出着。
“好舒服。”
喜美子笑着说,她在床上不停地笑着。那是她得到满足的标志。
“耕二,你把我的身子里面撑得好满,舒服死了!”
喜美子说着甩了一下头发,然后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耕二。在做爱的时候,喜美子很少闭着眼睛。
“我怎么做你觉得舒服?”
耕二像平时那样喘息着问,
“我怎么做才能让你觉得更舒服一些?”
喜美子真是魔鬼。
她总是能在这样尽情贪欢一个小时以后,依然能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若无其事地赶回家去。
“我可是个贤妻良母。”
喜美子过去曾经这样对自己说。那时好像和她还刚认识不久,是在一家咖啡馆里。那里东西奇贵,一杯咖啡就卖八百日元。
“不是自夸,我的家务活干得无可挑剔!”
喜美子穿着颜色鲜艳的紧身短背心,外面随意套了件牛仔服。
“无可挑剔?”
“我老公从来没有自己挑过领带,也从来没有亲自从冰箱里拿过啤酒。”
“嗬,还是大男子主义嘞。”
耕二开玩笑道。没想到喜美子却哧哧笑着回答,
“他呀,哪是什么大男子,是个地道的软包!”
“软包……?”
天气很热。耕二喝着冰镇咖啡,喜美子则喝着牛奶一样的冰茶。
“你别以为我在说自己老公的坏话,软包挺好的。”
“软包挺好的……?”
喜美子点了点头。
“我根本就没指望他对我能有多体贴。”
“他是不是只知道在外面工作赚钱的那种人?”
喜美子没有回答耕二的问话,只是茫然地看着窗外,
“我干脆就让他觉得我不在就什么也干不了,让他觉得生活中离不开我。这其实一点儿也不难,他已经离不开我了。你说他是不是个软包?”
耕二当时听着喜美子的话,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她老公是不是个软包暂且不论,但是听了她在自己面前吐出的这番话,就不能不让人觉得喜美子从某处意义上讲还真是挺可怜的。
按照约好的那样一个小时完事之后,两个人坐喜美子的车离开了旅馆。耕二在惠寿比车站下了车,一边目送红色的菲亚特渐渐远去,一边点上了支香烟。
最近由于两个人都比较忙,所以这次和喜美子见面离上次已经有一个月了。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也不得而知。二月。万里碧空,气温却低得让人受不了。
耕二喜欢大龄女人是有理由的。就像他曾对透说过的那样,并不是因为大龄女人的身体有什么特别,或者是因为她们无需为钱烦恼,也不是因为和她们一起走在路上会引人注目,更不是因为她们不会严肃地追问将来会怎样,而是因为一个极为单纯的理由。
大龄女人更加天真。
经过这几年,耕二更加对此深信不疑了。虽然他实际交往过的大龄女人只有三个,但无论是在自己打工的百货店结识的阿姨,还是哥哥的未婚妻,或者是邻居那个经常带着小狗在外面散步的栗色头发的少妇,只要看一看自己周围的这些女人,应该很容易明白这一点。女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天真。
耕二觉得这好像是女人命中注定的。难道女人还会有比天真更可爱的本性吗?
厚子是耕二最早交往的大龄女人,她是个家庭主妇型的女人。每次和耕二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显得有些羞涩。她有一处二十年分期付款的带阁楼的公寓,和丈夫、女儿过着三口之家的生活。
厚子身材娇小,长得很年轻,远比她女儿漂亮。每当耕二夸她漂亮的时候,她总是脸颊绯红不知所措。不过,最让厚子开心的是大家认可她的烹饪水平。厚子做得一手好菜,听她说丈夫和女儿近来都不怎么吃她做的饭了。
耕二和厚子通常是在厚子家里幽会的。白天也照样,只是得小心着丈夫和女儿突然回来。
尽管如此,厚子依然坚持呆在家里,耕二因为当时还是个高中生,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厚子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坏女人。至少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做了坏事,是个坏妻子。然而实际上却恰恰相反,她是个好人,是个柔弱的好人,常常让人禁不住产生怜爱之情。
一开始,耕二是打算接近她女儿的。她的女儿在播音组,和耕二是同学,并没有什么魅力。耕二和她交了朋友,到她家去过几次,还在她家吃过晚饭。
耕二故意在播音组有活动的那天去了厚子家。开始还装着等她女儿回来,后来便和厚子发生了关系,当然始终都是提心吊胆的,担心她女儿突然回家。
两个人的关系很快就被她女儿察觉了。她的女儿——名字叫吉田——对耕二歇斯底里地大发了一通脾气。不用说,她家里也闹得天翻地覆。厚子坚持说都是自己不好,跟耕二没关系。耕二后来和厚子分手了,他觉得应该是先由自己提出分手。而且,他也知道,这样做对厚子来说也她是比较好的选择。
耕二已经很少想起厚子了。两个人交往的时间毕竟太短,再加上耕二当时还只是个高中
生。不知怎的,耕二对高中时代的自己有些陌生。
尽管如此,那幢公寓种着花木的停车场、有些幽暗的入口、电梯、吉田家门口的气味、玫瑰色窗帘的质感、吸在大型冰箱门上的几个卡通磁片、还有放在洗手间的脸盆等等,都会时不时地掠过耕二的心头。
耕二并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但不知是为了什么,每当他想起跟厚子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总是觉得心里有种挥之不去的阴云。
“对不起。”
每次拥抱亲妮之后,厚子都会这么说,
“你真不应该在这儿这么做!”
仅从外表很难看出厚子的年龄,但是脱了衣服以后就暴露无疑了。确实是四十二岁的女人。
厚子胳膊上的肉稍显松弛,浑身瘦得让人心疼,然而下腹却丰腴得恰到好处,是耕二最喜欢的地方。此外,耕二还喜欢她修长的大腿上的肌肤,虽然已经有些失去了弹性。
现在,耕二身边有喜美子。虽然不知和喜美子的关系能维持多久,但喜美子比那时的厚子整整小了七岁,而且也更加热烈奔放。再说,她还没有孩子。目前,两个人关系处得还比较融洽。
到过年为止,所有一切还都进展顺利。大学放寒假以后,耕二除了过去在台球场打的那份工,又兼了份往百货商店运送岁末商品的工,因此非常忙碌。当然,他也没忘了忙中偷闲,经常找空儿借过父亲的车子带了由利一块去兜风,而且还和打工伙伴一起去滑雪。
从大年三十到初三,耕二都在父母那儿,大年初二他叫了由利,和家里人一起去参拜了神社。家里人是指耕二的父母、祖母、哥哥和他的未婚妻。这是耕二家的惯例,和耕二小的时候没有两样——每年都要去镰仓的八幡宫参拜,晚上则聚在一起吃火锅。
最近几年,耕二在香钱匣前面摇完铃,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的时候,已经有了固定的词句——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你父母真好!”
由利在耕二身后说,
“我父母就不这样,真羡慕你!”
出现问题是在一月中旬。现在想起来还让人不舒服。
新年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喜美子突然要给自己钱。
当时是在旅馆的床上,两个人都赤裸着身体。
“可能晚了些,就算是圣诞礼物吧。”
喜美子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了三万日元。三万日元!耕二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只因为喜美子居然给自己钱,而且那钱数也不伦不类的。
“你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是在咆哮,
“真没意思!”
看到耕二这个样子,喜美子不安起来。
“为什么?”
耕二跳下床问,
“为什么要给我钱?”
那声音里充满了怒气和不耐烦,说话的口气也变得生硬起来,
“我是喜欢和你做爱,可你大概也喜欢我的身体吧?我承认自己好色,但这方面你也应该不亚于我吧。”
“你别生气嘛!”
喜美子终于开口了,
“你圣诞节的时候都送我礼物了,我也不知道该给年轻人送什么好,只是觉得送钱的话你用起来方便一些。”
虽然说话的口气强硬,但耕二能看出来,喜美子差一点就要哭了。她手里拿着钱,手腕上还戴着耕二在圣诞节送的金色的手镯。
“我没别的意思,你别生气了!”
“对不起!”
耕二道歉说。他又上了床,但是喜美子翻身从床的另一侧下了床。
“对不起了!”
耕二又道了声歉,从后面抱住了喜美子。喜美子也不动,两个人就一直那样静静地呆着。
“算了。”
喜美子开口说,
“闹成这个样子,我也有责任。不过,有时候还是觉得不给你点儿钱心里就不舒服。”
说完,她把钱放进了钱包,轻轻地穿起了衣服。
自那以后又过了一个月,耕二和喜美子跟往常一样享受着白天愉快的情事。只不过,那天的不愉快和自己的不知所措至今仍不能忘记,而且喜美子肯定也记得清清楚楚。有时候总觉得不给你点儿钱心里就不舒服。
也许当时接过她给的钱会好些。耕二心里想,说不定收下钱后事情反而会更简单。
离打工还有一段时间。耕二吸了支烟,在惠比寿车站前打发时间。
“怎么?诗史不在啊?”
到了代官山诗史的店里,耕二有些扫兴。
“我不是说过了么!”
透说完冲着耕二苦笑了一下,心里却有种莫名的不安。他是突然被耕二打电话叫出来的,说是没事想出去逛逛。今天风很大,在屋子里还能够感觉一些温暖的阳光,但到了外面就变得有些冰冷。
诗史现在正在欧洲。她每年都会去那里采购两次。透担心自己这样堂而皇之地带朋友到店里去,会让店里的女孩子们觉得自己太过张扬了。耕二可不管这些,一味坚持要去,透也没办法。
“这个不错嘛!”
耕二拿起一个三厘米左右的黑色小方盒,镶着金边的盒盖上装饰着一只小黑猫。
“下星期是我奶奶的生日。”
那是个上了釉的陶瓷盒子,看样子价格不菲。这个店里的所有东西看上去都是颇有档次的。
“什么玩意儿?”
透问道。
“可能是装小物件的。”
耕二回答。
“小物件?”
那么小的盒子里能装些什么呀,透感到莫名其妙。
“谁知道!管它呢!反正女人都喜欢这类东西。”
看到耕二竟然用女人一词来说自己的奶奶,透觉得有些好笑。
店里气味芬芳,可能是由于到处摆放着毛巾和亚麻织物一类的东西,散发出一种像是香皂、又像新买的衬衫一样的味道。
耕二买下了那个小盒子。透不由得对耕二的果断感到佩服。
“时间没问题吧?”
耕二一边接过信用卡一边说,
“我还没吃午饭呢!肚子有些饿了。”
于是,两个人去了“la boheme”。
耕二一边大口吃着意大利面,一边不停歇地跟透谈论着喜美子。透心里想,真是一点儿没变。当初和吉田的母亲交往的时候,耕二也是这样一个劲儿地跟自己谈论吉田的母亲。他确实是个容易投入的家伙。不过,喜欢谈论和自己交往的女人,这一点却是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按照耕二的话说,喜美子好像有着“魔鬼般的诱惑力”,而吉田的母亲则“像不幸的女神般温柔”。这可真是中了一句话——恋爱中的狗都是诗人。
“不过,还是出了问题。”
耕二抬起头补充说。
“出了问题?”
耕二用餐巾纸擦去嘴唇上的油和番茄酱,认真地点点头,
“不久以前,她突然要给我钱。”
“给你钱?那不成了援交?”
透不假思索地随口应了一句,接着便立刻后悔起来。耕二神色沉重,为了转换一下气氛,透连忙补充说道,
“当然,人家肯定不会有什么恶意的。”
“恶意?”
耕二一下子不知该从何说起,
“诗史给过你钱吗?”
“没有。”
透断然否定。
“那有没有给你买过衣服之类的东西呢?”
那倒是有的。
“平时你们见面的时候,饭钱和住旅馆的费用之类的花销应该是诗史出的吧?”
耕二又接着问道,
“我们不去旅馆的。”
透的回答显然没有否定耕二的提问。
“看来都一样。”
耕二嘟囔着说,好像在自言自语。但紧接着又补充说道,
“不过……”
“不过,给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说呢?。”
“为什么?”
透只是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要给你钱呢?”
耕二顿了一下,然后回答,
“没法说。”
稍后又接着嘟囔道,
“就是太过份了。”
“过份?”
透反问道。他实在理解不了耕二跟那个“太过份了”的女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
“那就分手算了。”
透把早就想说的话撂了出来,没想到耕二立刻追问道,
“为什么呀?”
“你不是还有由利么?”
透随口答道,尽管他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关系。
“由利该不会知道你还有别的相好吧?”
耕二一脸诧异,
“她不可能知道。难道你认为什么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就是真诚了?”
“我没那个意思。”
耕二一个诡笑,问透,
“诗史的老公知不知道你和诗史的事儿?”
也许知道吧,透觉得他应该是知道的。
“这个嘛……”
透支唔着,脑海里浮现出大年夜那天站在诗史身边的那个男人。
“你就是透吧?”
那个过来和自己打招呼的男人。
“在这种地方,觉得没意思吧?”
他有着中年人微微发胖的体形,笑容也让人感觉格外的不舒服。
“真是的……”
虽然是耕二在感慨,透却觉得仿佛是自己发出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
第六节
第六节
白天的东京塔,看上去既朴素可亲,又稳重可靠。总让人觉得像个和蔼可亲的叔叔。小时候在上学的路上,透总是这么想。
上小学的时候,大人每天都让自己穿着短脚裤。冬天也是一样。现在想来实在是个没多大意义的习惯,但当时的透却对那一套深信不疑。
透是个听话的孩子。他的图画手工课、理科和社会科成绩都不错,自己还想着将来要当一个科学家。可妈妈却一点儿不顾及情面,说自己是当不了科学家的,医生倒还可以。小学的那些日子里,在透看来,女生就像另类动物,他根本不想和那几个整天围在一处的女生交往。
初中的时候也一样。只是到了高中,那些男生和女生才开始在透的眼里成为一个个独立的个人,不过,那时候在教室里,透已经学会了与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的相处。
透站在窗前,一边喝着速溶咖啡,一边眺望着远处那笼罩在阴郁天气中的东京塔。
“想往窗外看就看呗,可你不要总把头和手都贴在玻璃上呀!”
从小时候起,透就这么挨妈妈的训斥。妈妈说擦玻璃是很费劲儿的。现在当然不存在这个问题了。透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学会了让身体和玻璃窗保持一定距离的。
与跟朋友们在外面玩相比,透更喜欢一个人站在这里。这永远是他不变的选择。而且这比去上学要轻松舒适得多。透觉得自己也许是一直在等待着把自己从这里带出去的人。
把自己从这里带出去的人——。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诗史了。
也许诗史没觉得有什么,透在心里想。她有自己的工作,身边又不缺朋友,整天忙于各种社交活动,再加上还有自己的家庭。想想也是,见不到朋友的儿子,在一个四十岁女人的日常生活中能算得了什么呢。
“我跟阳子还是十多年的好朋友呢!”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诗史这么说过,
“却没认识你,真是亏大了!”
她说话总是那么直截了当,声音也总是那么轻柔甜美。
不过,透却觉得诗史的说法没有丝毫道理。吃亏的不应该是诗史。难道不是吗?十年前的自己怎么可能让诗史感到有魅力!然而,十年前的诗史呢——。
透叹了口气,他没办法继续想下去。三十岁时候的诗史、二十岁时候的诗史、十五岁时候的诗史……。在她单身的时候,在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
尽管不愿承认,但透在内心深处认为这很不公平,也很无奈。
时间!
为什么在时间面前人们总是那么无能为力!这一点真让人烦恼。
“差不多了吧?”
桥本坐在卡拉ok包箱里用人造革包的长椅子上,把面前的炒面、肉丸子和果酱一一摆平之后对耕二说道。
“一个人唱多没意思呀!”
耕二不再翻看歌曲目录,抬起头来冲着桥本说,
“所以才叫你来的嘛!”
“反正你也没事儿,就陪陪我吧!”
耕二说着,用遥控器选择了一首曲子。
“你也唱唱呗!”
他随口劝道,
“别光顾着在那儿吃。”
耕二对卡拉ok还算得上喜欢。不但由利夸他唱得好,而且他本人也深信自己的歌声足以打动人心。不过,耕二今天却不是来这儿一展歌喉的。
“真受不了啦!”
他又和喜美子吵架了。每当两个人吵架的时候,喜美子就会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毫不留情地大声数落耕二的不是。
“女人为什么都那么容易激动呢!”
最让耕二头疼的是,他搞不清楚自己将要说出的哪句话会惹喜美子生气。
“肯定有人让她们激动呗。”
桥本开口说。刚才点的歌曲早就开始了,可耕二没有一点唱歌的心情,他重重地坐在长椅上。
这次吵架是由自己说起的规则引起的,当时耕二在喜美子的车里。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喝着可乐,随口说起在恋爱中最重要的是要遵守规则。
“规则?”
喜美子的细眉一挑,反问道,
“在你的字典里还有规则这种东西?”
她说话的语气里明显带有一种取笑的味道。
“当然有啦!”
耕二回答。车子的暖气开得很足,为了换气,车窗稍微留了条口子,外面的冷风从口子里恰到好处地灌了进来。
“比如说不能收钱啦……”
话一出口,耕二立刻感到喜美子有些上火了。现在想来,要是当时能够立刻打住就好了。
“还有呢?”
可是,被喜美子这么一问,耕二还继续随口往下说道,
“决不对有孩子的女人动手啦……”
几秒钟的沉默,让人很不自然的沉默……
“也就是说没有孩子的女人就可以动手了?”
喜美子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已经硬得有些可怕了。
“也就是说我就很合适了?”
耕二想要辩解,可喜美子哪里听得进去。
“别开玩笑了!”
喜美子终于暴发了。
“好啦——,你赶快看前面,危险的!”
耕二没打算要惹怒喜美子,赶紧低声下气地劝道。然而,喜美子根本听不进去。
“规则?什么东西!”
“开玩笑!什么东西呀!”
喜美子气愤地重复着,终于,她把车子停到路边,无可忍耐地怒声嚷道,
“够了!早受够了!”
当时是在横滨。喜美子说她的挎包已经修好了,要去取回来。所以耕二下午就旷课陪她一起出来兜风了。
“别生气呀!我不是说你的!别生气了!”
喜美子不理耕二,只是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绷得紧紧的,充满了愤怒和失望。
“突然就发火了。”
耕二嘟囔着对桥本说。最后,耕二只好哄喜美子下车,请她到咖啡屋喝茶,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去逗她开心。真是狼狈极了。而且,喜美子那因为愤怒和失望而稍显扭曲的脸庞也深深地印在了耕二的脑海里。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约会了,这次又是去听钢琴曲。天气冷得能把耳朵冻掉,从上午起就开始下的雪,到了傍晚已经埋到了脚脖子。
“下雪真讨厌!”
诗史喝了一口香槟酒,皱了皱眉说。
两个人正坐在约会的旅馆的酒吧里。
“你讨厌下雪呀?”
透却喜欢下雪。他喜欢整个城市瞬间变换模样的感觉,喜欢走在雪地上时脚下的感觉,还喜欢听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嘎吱声。
“我讨厌城市里的雪。你喜欢?”
诗史从手提包里取出支烟点上,半信半疑地问道。她外面穿着大衣,里面穿着露肩晚装。诗史很少在外面走,通常都是从一个通着暖气的房间走到另外一个。
“化雪的时候脏兮兮的,太煞风景了。”
都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可酒吧里除了他和诗史之外,只有一张桌子上有人。大概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吧,透不自觉地想。大多数人都是整天匆匆忙忙地来来往往,能够悠闲地坐下来品茶的恐怕只有诗史这类人了。坐落在迪斯尼乐园旁边的音乐厅虽然不大,但却非常典雅,它旁边的那个旅馆同样也是小巧精致,给人的感觉颇好。
透到迪斯尼乐园玩过几次。小学的时候和现在已经分手了的父母一块去过一次,然后是中学的时候去过一次,再后来便是陪着耕二和他当时的女伴一起去过几次。
现在所有这些对透来说都显得那么遥远。当时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去了那儿那么多次。
“我觉得阿姆兰就是某种天才。”
诗史边说边把一小块热乎乎的、涂着叫不上名字的糊状物的面包片放进嘴里。
“我见过他几次。平时很爽朗的,有时还天真得像个大小孩。”
诗史尽量挑了一个比较恰当的说法。
“可一旦面对钢琴……”
说到这儿,诗史忽然停下不再说话,好像现在琴声已经响起了似的。
透觉得自己的全部身心仿佛都沉浸在了钢琴曲中。但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那个钢琴家是个演奏天才,而是因为诗史正和自己一起在那里听。可以说,完全是因为诗史在让自己听的缘故。
“怎么说好呢,他的演奏听上去简直就像‘数字音乐’一样。”
诗史陶醉地说道。
“下雪真好!”
在到车站去的路上,由利兴奋地说,
“天气比平时冷的话,我们就能贴得更紧了,对吧?”
由利说着紧紧地挽住身穿短羽绒服的耕二。
“听说仁美的那位一下雪就犯困,整天蒙头睡觉,好像连学校也不去呢。”
由利的鼻头冻得红红的,兴高采烈地说着。
这家伙为什么总是这么高兴呢,耕二觉得很是不可思议。今天上完课去打工之前,他和由利在公寓里快乐了一下。然后在去车站的整个路上,由利一直都在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
“啊,肚子饿了!”
就连说肚子饿了也听起来那么高兴。
“好想吃奶油面包呀。”
耕二从没有跟由利吵过架。首先,由利不像喜美子那样动不动就发火,其次,在耕二看来,哄由利开心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所以,跟由利在一起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耕二在售票机那里给由利买了张车票,自己在过检票口的时候则出示了一下月票。
周围已经黑了下来,凝结在雨伞上的水珠在月台上的荧光灯的映衬下显得亮晶晶的。现在正是上行列车乘客比较少的时候。
耕二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出神地盯着前面一个中年妇女的背影看,而且最近总是如此。不管什么样的中年妇女,映在自己眼里都成了单纯的女人。耕二甚至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什么病了。
“耕二,有机会你也到我们学校食堂来看看吧。绝对没事儿的!”
由利依然兴奋地说笑着。
前两天透还若无其事地劝自己干脆跟喜美子分手算了。在耕二心里,透虽然很聪明,可就是有点儿感觉迟钝,像个木头疙瘩。
站台上响起了广播员的报站声,电车从对面开了过来。
“快看,全都白了!”
看到被厚厚一层雪覆盖着的电车,由利又兴奋地叫了起来。
钢琴家看上去确实像个大孩子。听诗史说他只不过才三十来岁,但却已经开始秃顶了,还稍微有些发胖。虽然透并不清楚诗史说的‘数字音乐’到底是怎样一种音乐,但那个钢琴家用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强有力地敲击键盘的动作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简直不是人的手指。
跟诗史一起听音乐的时候,透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空洞。虽然对音乐并不十分感兴趣,但自己的躯体却对音乐有着无尽的渴求。于是,诗史便和钢琴家一起用动听的音乐填充了他的全部身心。
演奏结束了,会场里的灯亮了起来,然而透却仍然陶醉地坐在那里。诗史先站起身来,她拉了拉透的手,透才跟着站了起来。
“真不错!”
诗史略显兴奋地说,
“一听他的音乐就让人浑身充满力量。”
两个人走到外面的时候,大雪还在下个不停。雪片裹夹在寒风里纷纷吹落在路面上。
“好舒服呀!”
诗史说着穿上了一直拿在手上的大衣。
“音乐厅里有点太热了。”
透看到布告栏里贴出了京叶线电车不通的通知,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反正诗史总是打的回去的。
音乐厅旁旅店前面的计程车站早已排起了长龙,然而却不见一辆出租车。诗史微微皱了皱眉。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下雪了吧。”
诗史取出手机直接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此时雪没有一点儿要停的意思,透望着眼前飞舞的雪花,像木偶一样静静地站在诗史旁边。虽然下的是鹅毛大雪,但置身其中时能感到浓浓的水气,透倒是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真是没用!”
诗史说着把手机放进了口袋。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叫不来出租车了,透心里暗自高兴。
“排队去吗?”
透说着要转身去队尾,诗史立刻惊叫道,
“你开玩笑吧!”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在这儿都快冻僵了。”
两个人又返身回到了酒吧。这时酒吧里的人已陡然增加了许多。因为大雪而暂时回不了家的人们干脆静下心在这里消磨起时间来。
诗史要了杯伏特加,透要了杯加冰块的威士忌。
“吃点儿什么吗?”
透摇了摇头。他现在心情很好,因为大雪使他能和诗史多呆上一阵子。他现在觉得酒吧里所有的客人都比刚才顺眼多了,看来今晚将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了。
“是不是给阳子打个电话?”